“真实中国”往往沦为看客的一厢情愿
纽约大学电影系2006年举办当代中国纪录片双年展时,命名为“写真中国”(reel china)。这一题目设计得让人过目不忘。reel有电影胶片的意思,也有“放映电影”之意,恰好与real“真实”同音,让人联想到“real china”。活动共放映十几部“中国地下纪录片”,还会在放映后与作者跨洋连线进行对话和学术讨论。
这个电影展中,除了少数有力作品如《张博士》和《美美》外,多数展片是量身订做的国外参展品。中国在“写真”的镜头里,被对象化和陌生化。最典型的当数石头的《女人50分钟》,作者自觉超然度外,遥远的“中国”在一个全知的旁观目光审视下,被浮光掠影般带过。影片呈现给观众的是走马观花式的速写,他(她)似乎只对异国情调的“风土人情”感兴趣。最矫情的是,影像叙事里时时流露出旅游观光者的少见多怪:山区农户的婚宴上,硕大的洗脸盆里盛满了粗菜淡饭;撑得肚儿溜圆的孩子,就地在宴席边撅着腚大便;凶险泥泞的乡村公路上,晃动中的摄影机猎奇地捕捉着封闭愚陋的“乡土中国”。这部影片被当作压轴好戏,放在最后放映。观众反应也最热烈,不断爆出刺耳的大笑和惊异的唏嘘。一位搞影视摄影专业的访问学者忍不住调侃道:“都是中国人,怎么跟看外星世界似的?”
国内舆论常批评电影到国外参展,往往夹杂意气之争,但内心其实很看重国际评价。年轻艺术家常抱怨国内没有独立制片和纪录片发行的顺畅渠道,严肃作品派不上用场,所以不如把脉电影节评委,投其所好。WwW.133229.cOM而欧美观众也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中国电影,特别是纪录片,一定要政治意识形态化。已经陈腐的“高压”、“封杀”、“反抗”等预设观念,一旦遇到中国电影就会启动,不能像看待一般纪录片那样心态平常,以艺术或其它综合标准考量。结果形成“地下的”中国电影一定有政治潜台词,目标是反抗“东方专制”的偏执。这种偏执有很长的历史积淀,在漫长的中西文化碰撞中,不断以新的形态浮现地表,又慢慢沉积在大众集体无意识中。透过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人形象,可以窥见西方人的中国想像。追溯好莱坞中国题材影片的历史,还会发现光影虚构的中国人竟千变万化,“真实中国”往往沦为看客的一厢情愿。
“黄种人”树立了东方题材样板
电影出现不久,有美国电影之父桂冠的格里菲斯,在完成里程碑之作——《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1915)和《党同伐异》(intolerance,1916)之后,又拍了一部颇为成功的作品《凋谢的花朵或黄种人与女孩》(broken blossoms or the yellow man and the girl,1919)。这部默片在当时很轰动,许多电影史家把该片提升到美国电影第一部悲剧的高度。该片主人公中国人程宦,由白人演员巴特尔马斯扮演。化妆师为了让他看起来像亚洲人,用胶带把他的眼角吊起来,还让他表演时一直眯缝着眼睛,再加上厚厚的油彩,打造出一个委琐谄媚的中国佬形象。
格里菲斯的“黄种人”,为后来东方题材的影片树立了一个样板。以至在好莱坞黄金时代(1920年-1950年),电影化妆业竟出了手册,系统指导如何把白人演员扮成东方人。同时,还配套训练白人演员模仿带亚洲口音的台词。从上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好莱坞一般雇佣白人出演亚洲人主角。制片人自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观众不习惯在一部片子里,太长时间看东方演员表演”,或“东方演员不够专业,不能胜任主角”。因此,分配给亚洲演员的角色就剩下茶房、大厨、开洗衣店的或战争片中的疯狂敌兵。回顾当时的电影,会看到好莱坞大牌明星如路易斯·莱娜,在根据赛珍珠小说改编的《大地》(the good earth, 1937)中曾扮演中国农妇;约翰·韦恩扮演过蒙古可汗(《征服者》,the conqueror, 1956);马龙·白兰度出演了《秋月茶室》(the teahouse of the august moon,1956)中滑稽的日本翻译官佐佐木;而凯瑟琳·赫本则在《龙种》(dragon seed,1944)维肖维妙地扮成了中国抗日村妇。
很具讽刺意味,格里菲斯拍摄《凋谢的花朵》的动机,居然是为了扭转他倍受攻击的种族分子形象。《一个国家的诞生》激起了美国黑人和知识界的强烈不满,当它是种族主义的宣言。格里菲斯在巨大的压力下,从一部英国流行小说《中国佬与孩子》(the chink and the child)里得到灵感,决心拍片重塑自己的公众形象。那时正值中国移民大量涌入伦敦limehouse老唐人街,英国人一下子意识到华人的存在,文学作品也关注起华人移民了。但《凋谢的花朵》又是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主人公程宦集西方人眼中的华人各种脸谱于一身:佛教徒、鸦片瘾君子、胆小怕事、阴柔妩媚的男人。他只身来到伦敦,幻想以佛教思想启蒙“充满暴力、野蛮的西方”世界。但事与愿违,严酷的现实使他消沉。恰在此时程宦邂逅饱受继父欺凌的白人女孩露茜,产生了不现实的浪漫幻想。虽然影片着力展现程宦的善良、温柔和正直,而非流行文学中华人的经典形象——没心肝的坏蛋,但也很难说就偏向“中国佬”一边。情节冲突起于程宦把昏迷的露茜抱上自己的睡床,对她精心照料,这远远超过了种族观念的底线。结果被一个白人撞见,其吃惊程度可想而知。残忍的继父得知后,疯了般追杀露茜和程宦。于是,电影史上经典的惊悚镜头——“衣橱惊魂”(closet scene)诞生了。露茜躲到衣橱里,继父的大斧将衣橱门一块块砸掉,门后的露茜像困兽般尖叫。虽是默片,却使观众有身临其境之感。结尾以中国佬饮弹自尽抵消了这段出格的恋情,观众无法接受的浪漫就此打住。其实,《凋谢的花朵》从一开始就不算爱情故事,女主角只是感动于中国人的柔情似水,却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侵犯”。而程宦的爱也不过是“纯精神的,连最恨他的人也这么说”(片尾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