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尔都塞倡导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概念已经扩展到肯定和支持作为美国资本主义的特殊意识形态的消费主义这一独特角色上。事实证明,工人消费水平的提升所起的有效作用只不过是补偿(从而承认)了他们所受的不断加深的剥削及其负面社会影响。而这种补偿要获得成功就需要工人信奉一种强调消费重要性的意识形态——消费主义;美国左派(在工会、党和运动中)的缺点就在于认可了这种消费主义,而不是在反资本主义的政治结构下破坏它。
[关键词]消费主义 意识形态 阿尔都塞 美国左派
1969年,路易·阿尔都塞在反思前一年法国“五月风暴”中,发表了《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一文。① 就像马克思和列宁早先对巴黎公社进行评价一样,阿尔都塞写作此文的目的在于总结并吸取历史上反资本主义起义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然而,由于这些教训十分重要而未被广泛注意,所以,我们将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回顾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这些教训可以为研究美国的资本主义再生产理论提供新的观察视角。第二部分考察(1)消费主义这一特殊意识形态是如何成为维系美国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关键的;(2)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如何宣传这种意识形态的;(3)美国左派忽视认识和干涉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理解这一方面有利于我们认清美国左派的弱点。
一、阿尔都塞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与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一样,阿尔都塞试图说明并由此帮助有组织的工人阶级把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转变成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阶段。同样和葛兰西一样,阿尔都塞转向了意识形态领域,去发展马克思才刚刚开始的研究。 [1] (P20) ② 因为《资本论》只是开始证明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怎样再生产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工作有待完成。这一点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尤为突出。在构建意识形态理论方面,阿尔都塞的目标就在于阐明工人和其他人如何构想他们与经济和社会的关系。他以此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意识形态(更具体地讲,是共存于任何社会矛盾中的多元意识形态)能够操作并从而阻止资本主义危机成为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阶段。阿尔都塞在1969年的文章中分析了这种意识形态是如何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运作的,是什么样的机构(“机器”)使这种运作成为可能。正如他后来回应对他的批评中所强调的,是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决定了他的研究。[1] (P253-267) 揭示出某些意识形态及其组织是如何支持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的,能够使未来的马克思主义更成功地把资本主义危机转变成走向共产主义的过渡阶段。 (P130) (P81-108)
马克思强调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有在其社会条件被再生产出来时才能存在。阿尔都塞的论证就是从援引马克思的主张开始的。“生产方式”一词的基本定义源自马克思,并以不同的方式运用于马克思主义的各种文献中,而阿尔都塞对生产方式的定义比之那些宽泛的生产方式的定义更为狭义、精确和具体。他反复提到资本主义的“剥削”或“压榨”,指的是资本家对由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占有。① 此文将主要从狭义上论述带有剥削性的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经济概念,而不是宽泛地谈论“生产方式”,因为这样更加符合阿尔都塞的论述。
对阿尔都塞而言,在资本主义阶级结构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其他的、非阶级方面构成了占主导地位的阶级结构得以存在的条件。没有那些非阶级方面(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意识形态条件)的再生产,资本主义阶级生产结构将会崩溃。阿尔都塞还强调,没有什么能确保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存在条件的再生产。这就是说,资本主义阶级结构不是自动地或者必然地再生产出它的非阶级存在条件。这里存在着一个资本主义生存的关键弱点。资本主义阶级生产结构的意识形态(还有政治的)条件对于资本主义和资本家来说,或多或少总是个问题。资本主义和资本家寻求塑造和控制能够给他们提供必要支持的意识形态条件。然而,当他们去反对与之对立的社会活动(例如反抗被剥削阶级的斗争)时,其结果往往不是获得对资本主义的支持,而是对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破坏。[1] (P254)
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最主要着作(尤其是列宁的着作),论述了“国家机器”是如何再生产出为资本主义剥削服务的法律和政治条件的。阿尔都塞继续使用了这个词,但已经把它转换为论述意识形态条件是如何再生产的了。他由此区分了两套不同的机器:第一个是政治的和包括了国家及其众多活动、分支机构的强制性国家机器(RSA)。强制性国家机器维持和行使资本主义社会暴力工具的垄断权,并且以此支持资本主义阶级结构。国家分支机构,国家活动和官员通过压制对资本主义阶级结构产生的威胁而建立起强制性国家机器。然而,在阿尔都塞看来,还有一套另外的国家机器(没有被传统马克思主义所重视和理解)在维持资本主义阶级结构中起着平行的作用。阿尔都塞把这套机器称之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以强调它与强制性国家机器的平行作用而忽略它们之间的区别。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学校、家庭、宗教和宗教组织以及大众传媒。这些机构主要是依靠意识形态,而不是像强制性国家机器那样依靠权利和政治发挥作用。它们用想像(思考然后理解)的方式向儿童和成年人反复灌输他们在所处社会中的地位以及他们与这个社会的关系。② 资产阶级在运用强制性国家机器的同时,还努力发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以对抗通常向不同方向努力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同时行使强制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职能,然而却是在明确它们的对立中分别行使这两种职能。 (P146) 阿尔都塞发现强制性国家机器在确定资本主义所需的目标和行使履行功能方面具有更大的统一性和控制力,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则更加变化多端和难以捉摸,并且在资产阶级通常感到较为棘手的排斥他人而维护自身利益的领域更有说服力。
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质询”起作用。也就是说,像家庭、教堂、学校以及大众传媒这类组织都用特殊的方式“召唤”个体。这就是规定和强迫他们(a)用特殊方式思考他们的身份、他们与其他个体的关系以及他们与社会组织的联系;(b)做出相应的行动。阿尔都塞在他的精细公式里,集中考察了这些被质询个体的“主体性”。他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原原本本地强加给个体以特殊的主体性。要是他后来再写这篇文章的话,他应该在与“特殊主体性”相同的意义上使用“身份”。不管怎样,他都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仅仅只在它们所质询的个体身上产生了主体性∕身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还期望使主体想象他们的主体性∕身份是由内部自己产生的。
现代资本主义用为资产阶级剥削提供其存在的意识形态条件的特殊方式推动它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去质询个体并赋予个体主体性∕身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能为资本主义服务,就在于他们有效地利用意义系统(包括对他们自己和他人身份的定义)质询个体,使他们至少接受资产阶级的剥削,甚至最好能歌颂资产阶级的剥削。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强加给个体的主体意识形态,肯定了他们的主体性包含了相当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这就是说,个体被质询为自由的主体,他们能够产生出或引起他们的信念体系、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社会组织。“主体”的多义性(包括某物∕某人“被征服”和某物∕某人引起)使阿尔都塞注意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在今日资本主义社会造成的意识形态对立。个体被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塑造得确信:让他们遵从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需要是相当不同的事情,这是一条由独立自主的主体自由选择的人生道路。用阿尔都塞的话讲就是,生活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体被质询为“自由人”,因此他或她“自由地接受了……征服”
当然,为争取加薪而进行的斗争如果能够成功,的确能减少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占有。然而工资的不断增加最终会使充足的剩余价值不复存在,从而使资本主义企业无法生存。但是,这个极限很难在现实的工人斗争(尽管雇主对这种结果心怀不满)中达到。美国工人既不了解也不推动争取工资的斗争成为削弱资本主义阶级结构而实现向共产主义和其他阶级结构转变的手段。工人很少提出自己(而不是管理者或者老板)占有企业利润和决定如何使用企业利润的要求。相反,工人要求得到更高的工资以便获得更多的消费品。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被质询为消费的主体了。同样,他们特别敏感于雇主所谓工资的增长会使企业不利甚至破产的威胁,因为这样就会切断工人消费的途径。与之相对照的是,在大多数工人的脑海里,重新组织向非剥削的阶级结构发展的想法依然是茫然的、乌托邦的和“不现实的”,而且基本不可能发生。
让我们以对工会运动的匆匆一瞥来对美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以及它们与消费主义的层次关系作简要考察。消费主义者的方法——把工人的斗争局限于获得更高消费标准的目标——经常会受到另一种观念的挑战。这就是工人能够而且应该为工作的“尊严”和“敬意”而斗争。① 消费并不是对剥削的充分补偿——这一觉醒的闪光并没有成功地融入反消费主义的工会策略中。工资的增长一次又一次地胜过(没有简单取代)工会与雇主斗争的其他目标。那种工会应当适当地与资本主义剥削作斗争的主张已经把工会的参与者和领导者推向了危险和邪恶的地位。实际上,“尊严”和“敬意”作为工会重要的奋斗目标,它们并不是定义为对生产的阶级组织进行基础的变革,而是定义为使弱势的工人群体(少数民族、妇女、移民等等)融入享受不断提高的消费水平的工人群体之中。
当然,以上我们所讨论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都有它们各自复杂的矛盾,这些矛盾反映了塑造它们结构和运作的各方面的影响。尽管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为加强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提供了支持,但它们也以其他方式破坏了资本主义阶级结构。如由美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推动的消费主义对所谓的“工人减税政策”做出了贡献。联邦、州和当地政府变成了不相容的遭人憎恨的机构:因为他们的税收要求被简单地视为对工人消费水平的威胁。工人支持那些许诺减税的政客,即使政府的减税计划最后会不断地损害工人的生活水准。这样,一个片面的政策就产生了。如当实施减税计划的美国大城市削减垃圾处理服务和公立学校计划的时候,工人掏钱去买私人商品(私立学校、继续教育、个人垃圾处理服务等)所付出的要比他们从减税计划里获得的要多得多。然而,对减税的极度关注揭示出一种强烈的消费主义政治。但是,入不敷出的政府只能削减扶持资本主义企业的各种计划——这就是消费主义的矛盾结局。
消费主义与促成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的矛盾还体现在美国工人那种令人惊奇的承担个人债务和债务服务的自觉意愿。这种自觉意愿已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水平。和维持传统家庭关系以及提高消费的意识形态(包括由此产生的代价)作斗争的美国家庭已经宣告失败。家庭功能障碍、离婚、压力等等都和资本主义企业的各种消极方面(降低的工人生产力、旷工、酒精中毒等等)一同呈现上升趋势。家庭所推动的主张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往往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即破坏了这种意识形态以及它们对美国资本主义提供的支持。[23]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原本应该推出一个涉及通过消费主义把家庭矛盾以及其他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矛盾与资本主义阶级结构联系起来的左派或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消费主义原本应该被揭示为对剥削的不适当的补偿以及在许多方面对工人的破坏性的意识形态。取代消费主义的另外一种对资本主义剥削的回应——也就是变剥削的阶级结构为非剥削的阶级结构——原本应该成为工人可理解并支持的一种政治前景。工人政治策略转变的一个模式来源于美国19世纪的批判奴隶制运动。他们最终把提高奴隶消费水平的要求转化成了把奴隶作为生产组织解放出来的要求。如今,批判资本主义的运动同样需要把要求从提高工资转向消灭资产阶级剥削。
或许,美国左派只是在口头上提出消灭资本主义剥削性阶级结构的要求。它所强调的要提高消费水平的(经常辩解为“现实的”)策略屈从了崇尚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这里面有部分原因就是没有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中吸取教训。从一般意义上说,这极度地轻视了意识形态的力量,从特殊意义上说,是低估了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对于美国资本主义的重要性。它没有真正找出并抓住支持美国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矛盾之处作为斗争的有利条件。在对消费主义的迁就之中,左派加强了意识形态中支持资本主义的那些方面并且使自己的许多目标无法达到,而没有把握作为每一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内部的政治行动的基本部分的那种反资本主义的(特指反消费主义的)价值体系的需求和必要的范围。这种批判对于美国以外的左派同样适用。不管怎样,如果我们能解释失败的原因,我们就可能转败为胜。这正是阿尔都塞在1969年的法国提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获得的启示,同样,这也是我们今天在这里扩展这一理论获得的启示。
(本文包含了共事多年的斯蒂芬·雷斯尼克提供的诸多观点,斯蒂芬·卡伦博格和戴维·汝斯奥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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