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巴金 经典 人性 象征 诗化特质
摘 要: 一直以来,对巴金的评价都绕不过小说《家》,而综合作家毕生的创作来看,《寒夜》才是其最为圆熟的作品。通过细读文本,我们认为《寒夜》对灵魂挣扎之痛的书写、对人性开掘的深刻及在整体意蕴上的出色设置,足以使它在现代文学史上获得经典的地位。
巴金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幸运而特殊的作家。他从上世纪20年代中期投身文学创作,短短几年间便凭借小说《家》跻身现代重要作家行列。《家》在当时不仅深受评论界嘉许,也为他赢得了无数读者的爱戴。然而,也正是这部作品,使得巴金在幸运之外,又颇显特殊:虽然从现代到当代,《家》一度被奉为现实主义经典并选进不同版本的文学史,但综合作家毕生的创作来看,《家》确非其最为优秀的小说。新时期以来,关于这部作品的评论开始出现否定的声音。上世纪末,更有笔锋劲健的评论家在《为20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中对其大加笞挞,将巴金的作品风格归结为“嫩”①。这种评价虽不无故作惊人之语的偏激,但就其对《家》的经典地位及语言弱点的质疑来看,亦有些许道理。
众所周知,一个时代的文学只可能有两种来历:一是当代作家的创作,再则便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经典是那些逝去的时代中富有责任心的作家对后世善意的馈赠。同时,经典又是一种标识、一种认可、一种权威的力量,让作家的名字得以穿越时空永垂不朽。从审美角度而言,经典作品被载入史册的原因大致有二:或以成熟的风格均衡的品质著称,或是源于某种强烈风格——譬如题材的特殊性,突出的个人色彩,文字上的实验性特征等。中国文学史上的诗圣诗仙恰恰各执一端。当我们将视域缩小,目光集中到巴金的诸多作品上时,不难发现《家》充其量不过是一曲青春的赞歌,一篇反抗的宣言,小说渗透着作家澎湃的激情和夸张的郁愤,一定程度上契合了第二种遴选标准,但更多还是呼应了特定时代反封建求民主的要求,它远非一部圆熟之作。“一直到战后《寒夜》的推出,巴金才显示了作为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才华。”②的确,越来越多的评论认为,《寒夜》才能代表巴金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寒夜》中对灵魂挣扎之痛的书写、对人性开掘的深刻及其在整体意蕴设置上的出色成就,足以使其在现代文学史上获得经典的地位。
一、寒夜里挣扎的灵魂
《寒夜》写于抗战胜利前一年,历时三年才完稿。这是一部牢牢植根于日常生活的创作:彼时的巴金在国民党陪都重庆某出版社工作,小说中许多情节都是他耳闻目睹的,“整个故事就在我当时住处的四周进行,在我住房的楼上,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的.几条街。人们躲警报、喝酒、吵架、生病……物价飞涨、生活困难、战场失利、人心惶惶……我不论到哪里,甚至坐在小屋内,也听得见一般‘小人物’的诉苦和呼吁。”③处身其间,作家自然地贴近了底层百姓。《寒夜》写下的便是乱世平民的悲欢离合,它完整地展示了一个通过自由恋爱组建的知识分子家庭如何在现实的重压下走向毁灭的过程。从结构上看,故事是单线甚至直线发展的,小说所写无非是几个小人物没完没了的生活纠葛。然而,作家的着力点放在这个普通家庭成员间的内心争斗上,只有认真谛听他们灵魂的震颤,才能体悟寒夜里那无声的呐喊中透出的悲凉。
小说主人公汪文宣和曾树生早年毕业于上海某大学教育系,热爱生活亦不乏经世济民之志,有着办“乡村化、家庭化学堂”的教育理想。共同的梦想,真挚的爱情让他们选择了自主结合的新式婚姻——这在现代文学史上曾被频频书写,涓生和子君是广大读者印象较为深刻的一对。然而汪曾的悲剧并非仅因为生存的残酷或不再相爱,事实上,他们一个在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做校对,一个在私立银行做职员,是能够勉强维持生活的,且汪文宣至死都深爱着曾树生。虽然战争湮灭了他们的理想,生活也让他们感到力不从心,但真正让他们陷入灾难的却是与另一个人物之间始终无法平衡的关系——那就是汪母。汪母战前在上海过着安闲愉快的日子,抗战初期与儿子回到四川老家。她有着中国传统妇女的坚忍和慈爱,抱守着老式的妇道观念。她爱儿子,爱孙儿,却独不接纳儿媳。媳妇身上与她有太多的不同,她看不惯前者的生活方式,不愿靠她的收入生活,却又不能不花她的钱;她认为只有自己才真心关爱儿子,媳妇到底是没经轿子抬进门的“姘头”。尤其是在她发现了儿媳与他人约会之后,更是频繁地与后者开战,不断地讥讽甚至谩骂儿媳。而作为儿媳的曾树生虽与丈夫同年,却不像他一般甘于层层阴影笼罩下的死寂生活。她已届中年,却依然散发着青春气息,那个了无生气的家庭让她窒息,婆婆的敌视,丈夫的懦弱,儿子的冷漠让她不断产生逃离家庭的念头。她爱丈夫,也为家庭做出了牺牲和让步。然而,她对幸福或者说“快活的日子”还抱有幻想,追求者陈主任的适时出现,让她对如何取舍徘徊不定:一边是“走”的前景,一边是“留”的苦涩;一边是生命的愉悦,一边是无望的牺牲。对于今后可能的命运,曾树生默默地做过无数次审视。于是乎,三颗灵魂在无边的寒夜中陷入了不见希望的挣扎。门外是不时响起的警报,节节告退的战讯;家中是两个女人无休止的争斗,汪文宣仿佛成了一个夹心层。白日里他勤恳工作,任劳任怨,换得微薄的薪水;下班后又不得不敷衍于母亲与妻子之间,那种想委曲求全又左右不是的奔忙让人心酸。他试图调和二人的关系,设法改造家庭生活环境,然而最终的结果不仅是毫无成效,还让自己在过度愁劳中拖垮了身体,在抗战胜利庆祝日到来之前带着泣血的遗憾和不甘离开了人世。
二、社会学意义之上的人性开掘
巴金的小说创作一直秉承传统文学“载道”的理念,关注社会,体察民众生存境遇,又多不平而鸣之声,每因社会革命、封建压迫、专制思想而为文,故有《灭亡》《爱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等作品。诚如上文所言,其早期作品充满叛逆的激情,主导面是反封建反专制,社会学意义高于审美价值。然而,当一位自觉肩负批判与启蒙任务的小说家通过漫长的创作实践而拥有成熟的思考力时,我们说,他是有可能将抽象的社会学概念转化为具体可感的文学形象,写出深刻的作品来的。通过十几年的写作,不惑之年的巴金完成了这一重要转换。从《憩园》到《第四病室》再到《寒夜》,他不再写英雄壮举,家族风云,而是回归到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身上,从热情奔放的抒情咏叹,转向深刻冷静的人生世相绘刻。
在《寒夜》的后记中,这位恪守人道主义传统的作家谦称自己不过“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④。然而,小说中主人公困顿的处境并非虚构杜撰,而是真实的生活写照,小说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家的切肤之痛。巴金称,他在写《寒夜》时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即便不能够,至少也绘下他们的影像,永远的记住他们。所以,就连对左翼小说印象不佳的夏志清先生也由衷地称赞《寒夜》是一部呕心沥血、充满爱心的小说,因为在这部作品中“人性的秘密终于被他(巴金)发掘出来了”⑤。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汪文宣身上有着俄罗斯经典小人物的神韵:他的忍辱负重堪比巴什马金(《外套》),他的唯唯诺诺透着切尔维亚科夫(《小公务员之死》)的影子,而他敏感的神经、病弱中的内心争斗又不难让人联想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动荡的生活磨蚀掉了他的理想和勇气,他只想一家人平淡地生活下去。与觉新相似,汪文宣无论在哪里,都是“老好人”。他无私、忍让、迁就,从不伤害别人,一直疲于应付在公司和家庭两端。当他的委曲求全和隐忍退让丝毫改变不了生活现状时,他更加痛苦无着。肺病并非不治之症,却带走了他尚且年轻的生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与病势一同恶化的还有他深爱的妻子和母亲间的关系,而对于这些,汪文宣无能为力。巴金笔下的汪文宣是弱小、可怜的,又是善良、美好的。卑微的处境下他依然绽放出了光亮。同样,曾树生和汪母身上也呈现出斑驳的人性色彩:她们的善良与自私都是那么明显,她们对汪文宣的爱和怜悯都是那么强烈,然而她们的紧张关系却始终无法和解,让汪文宣耿耿于怀的正是这两个同样爱他的女人,为何不能看在他的分上彼此理解,相互关爱?事实上,正是她们无休止的争战把汪推入生存的夹缝,让他陷入无底的深渊。上文分析过,汪母是个传统观念甚严的旧式母亲,她无法接受受过高等教育及现代思想洗礼的儿媳,她不明白儿子对她所敌视的儿媳的情感需要。她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地操持着家庭,既为儿子的境遇感到不公,又恶毒地希望儿媳离开。汪母略显病态的母爱和与儿媳间的角力,不禁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以及《金锁记》中的曹七巧。
曾树生是个在今天看来依然不显过时的女性:受过良好教育,思想独立,经济独立,敢于承担和选择,这些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她对自己“花瓶”身份的利用、对人母身份的推卸又着实令人不屑。她爱丈夫又苦于他不能让自己过上“热闹”的生活,在丈夫病中,她自愿承担了一半以上的家庭经济重担,却又为自己的牺牲感到犹疑,对无休止的婆媳斗法感到无聊。曾树生忽而决绝,忽而自责,忽而不平,忽而抱愧……一直在矛盾、徘徊,她也因此成为作家所刻画的小说人物中最见深度的一位。对人性的深入开掘是考验一个作家功力的重要指数,这一点,巴金在《寒夜》里成功做到了。小说用笔冷静、细腻,通过大量心理描写,反复探究复杂的多维性格背后的内在动因。汪文宣与曾树生的悲剧是一幕社会悲剧,更是一出性格悲剧。小说中,时代成了人物塑造的底子,使人物富有立体感又不带概念化色彩。正因此,《寒夜》才得以成为与时代紧相呼应又超越时代之上的作品。
三、整体象征与单纯的诗化特质
在20世纪现代文学创作中,象征作为一种小说修辞手法广受亲睐。几乎所有现代经典小说,如托马斯·曼的《魔山》、卡夫卡的《城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钱钟书的《围城》,都充满了精心营构的象征。作家通过使用象征喻示作品的主题意蕴和情感态度,因为“一切象征都具有一种具象化、符号化的特质,它是用一个形象来表征一种观念,一种对世界的情感态度。一般来讲,象征都借助于自然物象与主观情感在本质上的同构性或相似性,通过赋予主观情感以客观对应物的方式来含蓄地表达作者的情感态度”⑥。尤其是那些贯穿作品始终的象征,隐含着对作品的内在意义进行思索和把握的向度。现代小说中的象征,又具有普遍化、整体化倾向,如《城堡》《围城》等,与之相类,《寒夜》也具有这种整体象征的特点。
小说开篇,男主人公独自踟蹰在幽寂的夜里,寒气四面袭来。“寒夜”既为此后的情节发展确立下基调,也为读者理解小说提供了必要的暗示。小说构思极为严谨,一二两章清楚点明主题,之后的二十多章,都是对前二章的细部推进。整篇小说在“寒夜”这一象征性氛围的统摄下展开书写,其间充斥着爱与死的纠葛,善与善的冲突,营造出极强的悲剧效果。寒夜里渴望温暖的人们痛苦无着,被折磨又相互折磨,备感压抑感又相互压制。人物命运始终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寂灭感。结尾处,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女主人公游走在阴暗的街上,用她尚且旺盛的精力思索如何走出夜的寒。《寒夜》的整体象征化修辞使得小说的意境无比凄凉,同时赋予人物丰满的内在气蕴,让作品拥有一种单纯的诗化特质——那静静的哀伤伴随着文字裹挟而来,无声地打动着读者的心弦,让我们随着人物的心绪一同起伏。
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不期然发现这样的规律:耸立在连绵起伏的文学史山峦间的几座高峰无一不具有鲜明的轮廓、清晰的色彩。鲁迅的沉郁冷峻、郭沫若的任笔无端、茅盾的社会学家气质、巴金的热情单纯、老舍的幽默精神、沈从文的湘西情结、曹禺的命运追问、张爱玲的参差对照……各个自成一格。无论鲁、郭、茅,还是巴、老、曹等,都是将炽热的文人激情与自身独特的气质融合为一,才留下了极具个人标识意义的经典巨著。巴金的热情单纯到《寒夜》时,已演化为内热外冷,一样以情动人,却多了几分朴素的流畅。尽管从叙述节奏上来说,《寒夜》还稍嫌呆板平实,然而,当巴金秉持着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写作姿态,如同十几年前向垂死的封建制度叫出“我控诉”那样,在漫无边际的寒夜里执笔为死去的小人物代言时,我们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位敏感、单纯、热情而富于诗人气质的小说家的良知。
参考文献
① 参见葛红兵:《为20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载《芙蓉》1999年第6期。
②⑤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页,第249页。
③ 巴金:《寒夜》附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页—第278页。
④ 巴金:《寒夜》后记,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页。
⑥ 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页。
浅谈巴金后期小说创作的思想主题和艺术风格论文
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大家肯定对论文都不陌生吧,论文是讨论某种问题或研究某种问题的文章。那么问题来了,到底应如何写一篇优秀的论文呢?下面是我整理的浅谈巴金后期小说创作的思想主题和艺术风格论文,欢迎阅读与收藏。
论文摘要:
巴金创作于40年代的作品,要比三十年代更成熟。其作品《憩园》、《第四病室》、《寒夜》就艺术水平而言,都超过了《家》这样的作品。尤其是《寒夜》,在巴金后期创作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其思想主题的多重意蕴及艺术风格的巨大变异,显示了巴金小说的巨大美学价值。
论文关键词:巴金;《寒夜》;冷静缜密;复调。
人物介绍: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原名李尧棠,另有笔名有佩竿、极乐、黑浪、春风等,字芾甘。汉族,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兴。中国作家、翻译家、社会活动家、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巴金1904年11月生在四川成都一个封建官僚家庭里,五四运动后,巴金深受新潮思想的影响,并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开始了他个人的反封建斗争。1923年巴金离家赴上海、南京等地求学,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生涯。
巴金在文革后撰写的《随想录》,内容朴实、感情真挚,充满着作者的忏悔和自省,巴金因此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良心”。
一、由单一走向多重意蕴:
巴金后期小说的“复调”结构巴金在40年代,在风格上变得深沉,内涵复杂丰富。如果说早期作品都是单调小说,后期基本上都是复调小说。在作品中,总有多种意蕴和声音。他仍然承续着前期的抒情性,但是,不象早期那样浮躁,粗浅,激越。而是含蓄蕴籍,令人回肠荡气。比如《憩园》抒情性比较强一些,但是,很委婉深切。之所以如此,就是内涵上比较丰富。一方面仍然是对封建大家庭的文化批判,另一方面却是对人性自由、善良的渴望。还有作者个人化的对家族的情感因素。《第四病室》社会批判性很强,但是,也有人性透视和对善良、美好人性的渴望。尤其是意蕴丰富、技巧精湛的《寒夜》,可以说是巴金最圆满的艺术精品。接下来笔者就以这部作品为例,来探讨后期小说的深刻的思想主题和艺术风格的变异。
二、《寒夜》的多重意蕴
《寒夜》文字并不多,但内涵非常丰富。是社会批判、文化冲突、人性探索与人生思考的合一,现实、文化与人性、人生的三位一体。
1、巴金创作《寒夜》的一个巨大动力就是批判黑暗的社会现实,“寒夜”就是阴郁现实的象征。作品是写一个小家庭的悲剧,它不是来自巴金过去大家庭的生活资源,而是来自于自己小家庭的生活感受和想象。创作《寒夜》时,巴金新婚不久,还陶醉在幸福甜蜜之中。但是,他以一种卓越的想象力,写出这样一个动人的悲剧故事。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的重庆,人物很少,一对青年夫妇,一个婆婆,一个孩子。丈夫汪文宣性格软弱,收入微薄,妻子曾树生漂亮、开放,而婆婆却守旧顽固。由于生存压力,本来就存在的矛盾日益激化,婆媳之间冲突不断升级,丈夫左右为难,精神极度痛苦,最后妻子离家出走,丈夫由于严重肺病,在抗战胜利锣鼓声中痛苦死去。婆婆领着孩子离开家里。结尾的时候,妻子曾树生回到家里,但是,人去屋空,她一个人在寒冷的月夜下徘徊。作品写道:夜,的确太冷了。巴金把这种家庭悲剧和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正是国统区这种黑暗的现实造成了这种家破人亡的悲剧。后来,巴金为了解释这部小说的社会意义,一再强调成书的时代背景,明确表示作品的目的是揭露抗战前夕大后方政治黑暗和知识分子的痛苦处境。“那时社会上最活跃的是官僚资产阶级,是那种利用职权囤积居奇,做黄白黑生意的人,他们官商结合,权利结合,像蛀虫一样把中国在战争中所剩下的一点元气全部耗光。”作品中汪文宣的痛苦、失业及家庭的破碎,都和社会现实具有密切关系。
2、传统文化与现代观念的冲突
实际上,这种家庭悲剧也可以在文化上找到原因。
在这个家庭中,婆媳间的冲突是最重要的冲突。婆婆完全是旧式的,在她身上是传统封建的家庭伦理观念,而曾树生却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青年。婆婆总是用旧的观念去衡量儿媳妇,媳妇由于无法接受这种陈旧的道德约束,于是双方常有冲突,这导致这个家庭的破碎。
婆婆对于儿子和媳妇,就象中国所有非常传统而狭隘的母亲一样,是那种伟大而自私的爱。但她同样也以那种传统的封建妇德审视曾树生。在传统妇德的尺度下,曾树生这样一个新派女性就是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她极端讨厌、甚至憎恨儿子的妻子。她看不上曾树生的生活方式,如跳舞、晚上与人应酬,化装、穿漂亮的衣服等。她甚至对曾树生和自己儿子的自由恋爱和婚姻都进行非常尖刻的嘲讽,“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曾树生自然难以忍受这样辱骂,她说:“我告诉你,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不是光绪宣统的时代了,我就不曾有过缠脚的福气。”在更多的情况下,她不是和曾树生正面冲突,而是通过汪文宣和曾树生激烈冲突。她不是去理解、支持儿子和妻子的感情,而是破坏她们之间的感情。看到儿子和妻子的那种亲密的感情,她不是感到欣慰,而是反感。儿子和妻子吵架,她不是希望他们两个快点和好,而是幸灾乐祸,甚至挑拨离间,添油加醋,怂恿儿子和妻子一刀两断。曾树生和汪文宣吵架赌气出走,她说是“私奔”,而且说她不可能回来,说:“要是我就登报离婚。”“我劝你死了心吧,现在新派女人,哪里会长远跟着你过这种苦日子啊!”“那个女人走了也好,将来抗战胜利,有一天你发了财,还怕接不到女人。”儿子主动找妻子,她便生气,认为儿子没出息。两个人的冲突最后到了那种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的程度。曾树生出走就和这种婆媳冲突具有更直接的关系。
3、人生思考与人性探索
这种家庭悲剧还蕴涵着巴金对人生、人性的.思考和探索。如果说婆婆与媳妇的冲突主要是新旧文化的冲突,那么,夫妻之间的冲突就带有更多人性、人生的内含。
造成这种家庭悲剧的最深层根源是生命冲突。汪文宣与曾树生是两种不同的生命状态。汪文宣是枯萎颓败,曾树生却是饱满丰盈。他们之间并非因为缺乏感情而破裂。汪文宣和曾树生的婚姻,并不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在一起生活了14年。从作品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她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曾树生即使离家出走,也仍然惦念着家里的丈夫和孩子,总是按时给家里寄钱,写信,最后又回到家里。所以,关键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而是生命状态的问题。汪文宣已经丧失了男人的生命力量,这不仅是由于他身体的疾病,更重要的还是他的精神状态。他仅仅剩下一个善良道德的空壳,除了善良忠厚,一无所有。他是那种在日常生活的压力之下被磨去了生命力,不断下滑沉沦的人。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在家庭中,他都缺乏应该有的独立意志和力量,只是软弱无力地随波逐流。
在社会上,他虽然在工作上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但是,在事业上却一无所成,甚至最后失业,靠妻子养活。他既没有朋友,也无法获得上级的认可。他的懦弱几乎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大家凑钱请上司吃饭喝酒,他本来很拮据,丝毫没有兴趣,却也不敢说不,拿出钱来,一起到酒店,强做欢乐。他带着严重的肺结核病工作,总是咳嗽,但是,上司看他一眼,他就不敢咳嗽。在家庭也是同样的软弱的,他没有能力处理好家庭纠纷,在妻子和母亲冲突的时候,他左右为难,无所适从,除了痛苦,就是无奈。他的这种软弱,已经使他丧失了一个男人的魅力。他经常瞪着一双可怜的目光,在曾树生的脸上寻求同情和理解,但是,曾树生最无法忍受他的这种目光。他的母亲总是咄咄逼人地排斥、否定曾树生,而她面对母亲的压力时,或者是眼睛充满泪水,或是痛苦呻吟,或者是企求的目光,或者沉默无语。他的善良道德可以说是一种对生命力的疲弱的补充,他试图用道德来弥补生命力的不足,但是,他最终仍然无法维持爱情和家庭。曾树生却是那种生命力饱满丰盈的女性。她活泼、漂亮,对生活有所渴望。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具有崇高理想的知识女性,而是那种世俗化的知识女性。她渴望的那种幸福,是一种世俗幸福。从这个角度看,《寒夜》就是关于一个懦弱的男人与一个漂亮的女性的爱情悲剧故事。
三、缜密冷静的写实风格
巴金前期是激情写作,后期却是冷静叙述。《寒夜》最充分地体现了巴金后期小说的冷静缜密的写实风格。
巴金前期属于“青春写作”,其风格呈现出激情化的特点。《家》就是这样的小说。情绪、感情成为作品最突出特点。热情洋溢、坦率单纯、酣畅淋漓,汪洋恣肆,行云流水,他不求深刻隽永,不求繁复严谨,只求与读者的感情沟通和共鸣。巴金在一九三一年四月写的《激流》总序,短短只有一千字,却不断强调自己的爱和恨的感情特征。爱和恨是一种感情的激流:“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火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苦。
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腾的激流,具有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一谈到《家》,巴金就强调自己当时的爱和恨的感情。
爱和恨是作品的主要感情。在语言上,抒情性语言非常多,即使描写性的语言,也具有很强的感情色彩。
在很大程度上,《家》就是依靠这种这种爱憎分明的激情反抗的力量而获得了众多的青年读者。但是后期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日常生活细致描摹作品《寒夜》虽然以抗战时期为背景,却没有重大的社会事件,而是写普通的小人物及其日常生活。最主要是写三个人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冲突,这就决定了作品的缜密细致的叙述方式。日常生活本身就没有什么戏剧性,如果不是细致地描摹,作品就没什么写的了。所谓细致,就是细节。作品以精彩的细节取胜,作品几乎没有大场景,都是日常生活细节构成。如作品开头写汪文宣由于和妻子吵架,妻子离去。他去妻子工作的银行找妻子去,但是发现妻子正和一个男人出来,他想找妻子而又不敢的矛盾、复杂、痛苦的心理,懦弱的性格,在细节中充分显示出来。
2、心理深度
优秀的小说总是要塑造人物性格的,《寒夜》中人物不多就三个人,但是,每个人物的性格都很丰满,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人物性格的成功,就是对人物心理的开掘。只有进入心理,才可能塑造性格。一般来说,中国古典小说,主要靠人物行动显示心理,或者是细节描写开掘心理。但是,现代小说往往直接进入人物的心理,更深入地开掘、描摹人的内心生活。《寒夜》主要是靠细节和心理开掘的深度来写人物的。作品往往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把人物复杂心理揭示出来。
比如整个第二部分,全部是汪文宣的心理活动。写他做一个梦。在梦里,母亲和妻子两个人都争夺他,他处在中间,非常痛苦。
四、余论
总而言之,巴金后期的小说创作尤其以《寒夜》为代表,体现了现代文学创作的又一高峰。特别是对人性的深度探索以及注重细节的描摹,展示了一颗伟大文学心灵的卓越的想象力和吞吐经验的能力,其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有机统一折射出了永恒的文学魅力!
巴金的名言名句:
1、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为的裁判官。
2、战士是永远追求光明的,他并不躺在晴空下面享受阳光,却在黑暗里燃烧火炬,给人们照亮道路,使他们走向黎明。
3、要做一个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安慰的人。
4、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5、我的眼眶里至今还积蓄着朋友们的泪,我的血管里至今还沸腾着朋友们的血。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也不止是我个人的孤寂的心,而是许多朋友们的暖热的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句。我是靠着友情才能够活到现在的。
6、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在于接受,也不在于索取。
7、沉默容易使人跟朋友疏远。热烈的诉说和自由则使人们互相接近。
8、生如同日记,每人都想记下自己的经历。但当他把记好的日记和他的誓言进行比较时,心情是何等谦卑啊!
9、我爱我的祖国,爱我的人民,离开了它,离开了他们,我就无法生存,更无法写作。
10、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样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11、我常说我靠友情生活,友情是我的指路的明灯。
12、青春是无限地美丽,青年是人类的希望,也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希望,这样个信念,贯穿着我的全部作品。
13、“死”的逼近使人更宝贵“生”,更宝贵活着所能处理的光阴。人明白自己随时都会死去,他更不肯浪费时间,他要在这有限的余生里做好一些事情。
14、我在写作中所走过的路与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无论对于自己或者别人,我的态度都是忠实的。……我愿意它们广泛地被人阅读,引起人们对光明的爱惜,对黑暗憎恨。……我的文章是写给多数人读的。我永远说着我自己想说的话,我永远尽我在黑暗中呼号的人的职责。
15、支配战士的行动的是信仰。他能够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他所选定的目标。
16、光辉的理想像明净的水一样洗去我心灵上的尘垢。
17、希望是人生之需要.人如没有希望,何异江河干涸了流水?
18、理想不抛弃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们会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
19、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对我来说它永远是鼓舞的源泉。
20、随着信念的指示做事情,事无论大小,我都会感到喜悦。
21、住了十载“牛棚”,我就有责任揭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骗局,不让子孙后代再遭灾难。我边写,边想,边探索,愈写下去,愈认真,也愈感痛苦。——《随想录》
22、朋友是永恒的,并没有结束的时候。
23、这群青年有良心,有热情,想做出些有利于大家的事情,为这个理想,他们就牺牲了他们个人的切。他们也许幼稚,也许常常犯错误,他们的努力也许不会有点效果。然而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的英雄气概,他们的洁白的心却使得每个有良心的人都流下感激的眼泪。
参考文献:
[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2]何艳萍.《从复调分析的角度看巴金后期小说创作》,《中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3]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4]恩斯特·贝克尔.《拒斥死亡》,林和生译,华夏出版社,2005.
《寒夜》写成于1946年底。这是最能代表巴金后期创作风格与水平的一部长篇力作。和以往他的那些小说不同的是,《寒夜》的构思不是来自作家自己的生活经历,他是在新婚后不久仍沉浸于甜蜜的幸福之时,纯粹靠想象构思了这个家庭破裂的辛酸故事的。
作品描写自由恋爱的知识分子家庭如何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破裂,这个寒气肃杀的悲剧发生在抗日战争的“陪都”重庆,时间是抗战胜利前的一年间。这其实是那个时代人们常见的凡人小事,作者真实地加以揭示,揭露了病态社会的黑暗腐败,为那些黑暗中挣扎的小人物喊出了痛苦的呼声。青春的消失,理想的破灭,人性的扭曲,还有中年成熟背后的悲哀……这部作品所展示的一切都了无生气,读来令人心情沉重。
例如,小说写汪文宣面对婆媳间无休止的争吵,那种左右不是的精神煎熬,以及对家庭破裂和自己的生命逼近尽头的清醒预见,读来让人有一种厌倦感和窒息感,《寒夜》写的是凡人小事的悲剧,是当年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却又不愿正视的黯淡风景。
曾树生是小说中刻画得最有深度的人物她的性格有复杂的多维性,巴金深刻地把握其性格层次的构成动因。与汪文宣不同,她年轻美丽,有充沛的活力,思想开放,然而内心藏着孤独和苦闷。这苦闷除了社会环境的压迫。和她身心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也有关。小说注意发掘她的潜意识,如写她虽然想努力唤起对儿子小宣的亲近感,但又很难控制内心的冷漠。这是由于小宣那未老先衰的病态模样总引起她对丈夫潜在的烦恼和恐惧,生理和心理上的压抑感使她在儿子面前也表现出排他和自恋的深层人格特征。
巴金显然不是按既定性格心理类型去拼接他的人物,而是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包括非逻辑性的审美感受,对人物性格心理的不同层面做整体的随机性的跟踪表现,是曾树生这样的人物形象具有很丰富的审美内涵。
汪文宣、曾树生的悲剧,是处于黑暗现实中而又追求个性解放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上被摧残、肉体上被吞噬的悲剧。这固然跟他们本身的思想性格弱点有关,但归根结底还是社会的悲剧。一切不幸、贫穷、失业、疾病都与万恶的战争和黑暗的社会分不开。小说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他尖锐的批判力量。
但如果做更深入的体味,会发现巴金这部现实感很强的小说中又蕴涵有对人性对家庭伦理关系的深层思索。如其中对婆媳间无休止“战争”的描写,就发掘到心理方面的深层原因,自然也牵涉到对特定伦理关系制约下的人性困境的探讨。
《寒夜》特别感人肺腑,是因为它的真实。这是平民的史诗,是战争年代普通知识分子苦难生活的真实图景,是发自小人物内心的真实愤慨。
和作者以往许多作品不同的是,用笔更为冷静,很少自己直接出来替主人公呼喊,注意在发掘人物内心冲突方面下工夫。小说匠心独运,整部作品都围绕“寒夜”这象征性的气氛做文章,意境凄凉,增强了悲剧效果,又使人很自然联想到作品所要暴露的那个黑暗冷酷的社会。《寒夜》是巴金继《家》、《憩园》之后小说艺术的又一高水准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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