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七则,就是你说的第一篇,后面的三则续篇,就是你说的第二篇,中间插有点评和简介。
他们总是背负着过去,期盼着未来,却偏偏忘记了现在。
望生塔上的歌
顾术理
我们的心
在抽象绘画展上,一幅作品吸引住观者的眼睛。
有人说:“这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在沙漠中艰难跋涉时留下的凌乱而又清晰的足印。”
有人说:“这是母亲的手,温柔而自豪地轻抚着一个幼小的生命。”
有人说:“这是娥皇与女英舜归来时落下的泪,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凄清。”
无论我们看画时,是因喜悦还是因触景生情而伤心;画还是画,不同的,只是我们的心。
唱歌的乌鸦
友人家养了一只乌鸦。
我去看望他时,他向我抱怨,说乌鸦从早到晚唱个不停,丝毫不为自己又粗又哑的嗓音感到羞耻。
我对他说,乌鸦唱得虽然难听,但它还有“唱”这门本领,起码还知道自己唱功还有待提高,因而不懈练习。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什么本领都没有,非但不努力去“唱”,还要贬低“唱”得好的人。他们尚未脸红,更何况你的乌鸦呢?
拉磨的骡子
有一头骡子名叫“我”,整天在磨房里拉着一台被称为“过去”的石磨,绕着“过去”一圈又一圈,日 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于有一天,“我”拉不动“过去”了。于是“我”被拴到树上,被告知可以在这儿吃嫩草,睡觉,呼吸新鲜空气或是欣赏风景。但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于是“我”还是绕着树兜圈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棵树叫做“回忆”。
寂寞如酒
我画画,画成的是寂寞;我写作,写下的是寂寞;我弹琴,弹奏的是寂寞;我吹箫,吹出的是寂寞。
我想摆脱寂寞,于是我找出一些酒坛,把寂寞轻轻地放进去。当我小心翼翼地用红泥封住酒坛时,我就封住了一个寂寞。我把酒坛藏好,把寂寞藏好。若干年后,我确信寂寞已经溶尽,于是我把酒坛一个接一个打开。我迫不及待地伸头去看,坛中果然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天地间竟全是寂寞。
我真后悔用酒坛封住寂寞。当初我竟没有想到,寂寞如酒,藏得愈久,反而愈浓厚。
言少与言多
墨子曾对他的学生说过这样一段话:青蛙每天叫个不停,惹人厌烦;雄鸡清晨一声报晓,催人奋进。因而说话不在多少,而在于有用与否。
其实他会意错了。雄鸡选择黎明是因为它有学识,了解人们的心;青蛙喋喋不休则是为了掩饰它内心的无知。“只”是少,话说得少便是“识”;“曼”是长,话又多又长便是“漫”,是欺骗了。
人也是如此,真正有学识的人都是少言寡语的;那些大鸣大放的倒多半是胸中少墨之人,只是欺骗别人,同时也欺骗自己罢了。
想与做
有时我想搞艺术,又怕无聊;有时我想做研究,又怕辛苦;有时我想登泰山,又怕太高;有时我想泛东海,又怕风暴;有时我想学溜冰,又怕摔跤;有时我想去冬泳,又怕感冒;有时我想逗狗,又怕挨咬;有时我想养猫,又怕跳蚤。
人总是这样,想得多,做得少。
八十年的车票
梦中,我上了一列火车,在车上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
我问老人:“这列火车开往何方?”
老人说:“终点站。”
我又问:“还有多久能到终点?”
老人说:“我快到了,你还有六十多年。”
“六十多年?”我惊讶地问。
老人说:“每个人都拿着一张火车票,期限都是八十年。”
“那我可以中途下车吗?”我问。
老人笑着说:“可以。路途中有无数站,你可以从任何一站下去,从任何一站上来,也可以换车,但这些车都开往同一个终点。”
我好奇地问:“您去过多少个站?还想去哪些站?”
老人笑笑:“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想,我乘车时,总是看见许多乘客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就这样逝去,一转眼便到了终点。他们总是背负着过去,期盼着未来,却偏偏忘记了现在。 ”
“您老是说乘车时不问前程后路,只问是否活在当时?”我问。
老人微笑颔首。
我要在中途一站下车了,老人抚摸着胡子笑道:“记住,不要握着车票在站台上前瞻后顾,要抓紧登上一列你认为应该上的火车。否则,你会错过许多美丽的沿途风景。”
点评
蕴含在质朴语言中的哲理虽小,但是自己的,就有价值。
铁凝(作家)
小小的片断,颇有哲理,想象力也颇为独特。《寂寞如酒》尤其好。
方方(作家)
文风纯净,难得。
叶兆言(作家)
颇有现代寓言色彩。尤其是最后一则,给人印象深刻。
叶辛(作家)
启示
七则寓言式的小故事,给予我不少启示:
第一则,抽象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答案是丰富多彩的;
第二则,讽刺没有真才实学,而去指手画脚的人;
第三则,世间也有整日围绕“过去”回忆的人,他们从来不为未来打算,更谈不上创新了;
第四则,摆脱寂寞的方式,不是封闭,而应走出酒坛,走到天地间,阳光下;
第五则,要学雄鸡,一唱天下白,增强自己的素质,提高自己的本领;还要学青蛙叫个不停,胸无点墨,惹人厌烦;
第六则,要敢想,更要敢做,不要光做“思想家”,应该多做实干家;
第七则,过去与未来,都离自己很遥远,关键是抓住现在,抓住当前。
王玉强
这只是让我们心胸更开阔一些,私欲更淡泊一些,活得也更洒脱、更快乐一些。
望生塔上的歌(续三则)
顾术理
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有一则故事:一只挨饿的狐狸,一日忽然发现一个长满葡萄的园子,欲进入其中饱餐一顿。无奈园子周围栅栏又高又窄,狐狸身宽体胖进不去,只得不饮不食三天,终于勉强钻入,美餐过后,感到万分惬意,兴高采烈地欲钻出园外,却又忘记身子仍是太丰腴,只得又不饮不食三天而钻出。结果与进园一样,依然是饥肠辘辘。
——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又岂止是进园偷食葡萄的狐狸?
渔夫本在沙滩上晒太阳,若是按富人的说法去工作、赚钱、成事业、买汽车与房子后,同样还是来到夏威夷海滩上晒太阳。如何而来,如何而去。与上面那则故事竟是出奇相似。
女娲用泥土造人,我们死后又被埋葬入土——从土里来,回土里去;我们赤裸裸地降临于人世,又在几十年后孑然而去——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人又何尝不是如何而来,如何而去?
我们这样来了,我们又这样去了,或许如雪泥鸿爪,不着一丝痕迹。无人能带走自己一生经营的盛名与财富。
这不是一种消极,这只是让我们心胸更开阔一些,私欲更淡泊一些,活得也更洒脱、更快乐一些的说法。
你选择你,我选择我
还是一则故事:有这样一群菜鸭,它们中的大部分在春季中过着悠然自得的嬉水生活。然而其中有一只叫“小灰”的,不愿意如此碌碌无为。它除了每天早晨晨跑,做早操以外,还学习电脑、外语和文学。功夫不负有心鸭,终有一回,它学成了。——秋季也到了。其他的菜鸭都被装入笼子送进屠宰场,小灰虽然尽力逃跑,却终难逃厄运。当它被放上菜板时,屠宰场的师傅说:“菜鸭便是菜鸭,这就是你们的命运!”小灰升上天堂后,颇为自己一生勤学却仍与虚度年华的其他众鸭殊途同归的遭遇而忿然不平。有一只老鸭告诉它:“如何度过一生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但那没有对错之分。悠闲过一生没错,勤奋过一生也没错。”
——你选择你的一生,我选择我的一生,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渔夫选择悠闲度日,富人选择奋斗过活,渔夫没有错,富人也没有错。
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张八十年的车票,可以乘这趟车,也可以乘那趟车,甚至可以原地休息。八十年后,所有车票全都作废,我们也尽归尘土。纵使在历史长河中划出一道绚烂光芒,也难以照耀千古。
选择平和安逸的人生,或是选择波澜壮阔的人生,是我们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喜好,我们不必后悔,因为我们活着自己的生活。
是鸟,就翱翔天际;是鱼,就畅游浅底;是铁砧,就屹立不摇;是铁锤,就奋力敲击。我们的一生怎么快乐怎么活,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贫亦是富,富亦是贫
一位台湾作家曾记过这样一件事:一个晚上他走在台北某条街上,向一个乞丐面前的碗里放了几块钱。旁边就有路人对他说:“别给他,这一带乞丐都是假的,晚上沿街乞讨,白天就出入豪华酒店。”他却说:“乞丐没有什么真假,即使是家财万贯,但他把手伸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是穷人了,就值得同情与可怜;相反,一个穷人如果有了‘富’的心情,他便是富人了。”
——有时候,贫亦是富,富亦是贫,关键看你是怎样的心情。
一个人可以称得上贫,并不在于他的生活困苦,而在于他面对困苦失去了人的尊严;一个人可以称得上富,也并不在于他的财富累积,而是在于他面对财产还能保持人的感情。
渔夫虽然家境不佳,但他还能拥有一份悠然,一份自得,因此他不贫穷;富人虽然“财”高八斗,但他还对他人保持一份关心,一份鼓励,因此他也不贫穷。两个都不贫穷的人难道不应躺在同一片海滩上晒太阳吗?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是一只鸟笼,在一生中网罗自己想得到的各种鸟类。其实我们都是一只鸟,飞进一个又一个自己想用来关住自己的鸟笼。这些鸟笼,有的叫“名”,有的叫“利”,有的叫“财”,有的叫“权”,有的叫“头衔”等等。有时我们耗尽一生,赢得了整个世界,却输掉了自己,我们到底算得还算失,算贫还算富呢?
生命就如一个圆环,它中空而有残缺,却又首尾相衔不失圆满。我们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自己的生活方式,或贫或富,保持一份自由的心情,活着自己,活着自己的生活。
望生塔上的歌依然唱着,愈来愈近,愈来愈真切......
后记
《望生塔上的歌》是我初赛文章的题目,是由七则短小的文字结合而成的。有人说:“歌者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且我又觉得合适,于是又添上三则,续成十则,也算是“圆满”了吧。
点评
作者顾术理,是上海复兴高中的高三学生,上面两文是他参加全国第二届“新概念作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十则寓言故事,向我们说明了很多道理。后续三则,是复赛作文,作文题是“渔夫与富人”的故事。作者写得有张有弛,很有说服力。
许多年以后,当别人问及我的家乡时,我会悄悄地背过脸去,让回忆在每一条皱纹里舒展,然后平静地说,就是那个叫做淮南的旮旯,有丰富的煤矿和芬芳的乡土,空气里弥漫的灰尘常常把人呛得热泪盈眶。淮河波澜不惊地从那里流淌过去,给萧条而贫瘠的土地带来些许米鱼。
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六岁都还不到。每天傍晚,爸妈总会带我和长我三岁的姐姐沿着淮河散步,目睹水与天相接的壮观,昼与夜交替的辛苦。太阳也快回家了,兴奋得满脸通红,毫不吝啬地把余辉一泻千里,粼粼的河水波光浮动,绚烂如一场华丽的梦境。望着向东去再向东去的河水,我的心便不由自主,也要跟着去。
而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到那被深度污染的河水时,才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永远是游子漂泊的下一站。
姐姐是个外表柔弱娇美、性格却比男孩子还要粗野的女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让别人感受到她盛夏的热情与躁动。然而姐姐的装束一直都很淑女。她爱穿时下流行的纱裙,清研的淡粉,透亮的水蓝,柔美的嫩绿,飘然若仙。姐姐尤其喜欢蝴蝶,在我们那儿几乎家喻户晓,可爱的蝴蝶发卡、马尾上的蝴蝶结都让平凡的我羡慕与瞻仰。在那些淮河尚未被污染的年头里,河边有白净的细沙和油油的水藻,晶莹剔透的小虾不时穿梭其间,每次看见,姐姐都会异常兴奋,蹦啊跳地,粗麻花辫子在脑后荡悠得十分招摇,而身为男孩的我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不动任何声色,显得格外得淡然。
姐姐喜欢蝴蝶也是受了家庭的熏陶。妈妈特爱蝴蝶,爸爸当年写情书署名一律是“你的梁山伯”。结婚后,他们买了一整套瓷器,温馨的奶黄色衬底,各种姿态的蝴蝶飞翔其间,逼真得仿佛手指一碰就会展翅惊飞。他们当时的说法是:让蝴蝶来见证我们的爱情。可以想象,当年爸妈对坐在餐桌前深情凝望的情景是多么的幸福。
姐姐出世后,爸爸做生意发了一笔财,无需害怕计划生育的罚款了,然后就有了我。
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说过要带我们坐船到淮河的下游玩一玩,可时至今日这个诺言都没有实现。小学三年级时,爸妈之间突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爸爸经常彻夜不归,说是生意繁忙,有太多的业务需要谈判。这样的夜晚,妈妈总是靠在空大的沙发上,盯着病恹恹的灯光无声无息地睡去。那时候姐姐已经很懂事了,会在半夜悄悄起床给妈妈披上毛毯。有时候妈妈会醒过来,黯淡的眼神稍稍一亮后又陷入深沉的黯淡,沉默几秒之后催促姐姐赶紧睡觉,但更多的是毫无察觉,直到早上醒来才知道身上多了一张毯子。或许是太累了吧?
这种日子一直维持到我读初中。长久的相对无言可以把热情变成冷漠,再把冷漠变成冲突。爸妈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激烈地争吵,年幼的我夹在他们中间无所适从,哭喊到嗓子都哑了,也找不回记忆里一家人散步的日子。看着爸爸开着小轿车绝尘而去的背影,看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啕,看着狼藉满地的碎瓷片,来不及冷静,来不及清醒,甚至来不及疼痛……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朦胧中隐约看见折翅的蝴蝶,从深夜呻吟到黎明。而姐姐则不然。她会自顾自地读书写作业,争吵平息后才去收拾残局。平静地,甚至是淡漠地。
每次争吵,总会有一些瓷器在他们绝望的挥臂后粉身碎骨。他们都说,摔完瓷器就离婚。当年象征爱情的信物,如今竟成了一个家庭生命的倒计时,不知是命运吝啬的垂青还是隐讳的诅咒?
我们都很清楚,所有的不幸全因为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心猿意马的爸爸和疲惫不堪的妈妈都不想再维持这个家庭了。他们都需要一个决绝的转身,证明自己能够与过去一刀两断,所以才要把瓷器统统摔碎。只是,两个呼爸唤妈的孩子,以及二十年的点点滴滴,真的斩得断吗?斩不断的,恰似他们永远也摔不完的瓷器。
他们不想维持这个家庭,但我想,姐姐也想。
姐姐跑遍全市才终于找到一家仍旧出售这套瓷器的商店,然而不菲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况且不间断的购买也绝非一个高中生能够承受。绝望之际,姐姐偶然看见了一家酒店使用的瓷器。虽然质材不同,相同的外观也足以鱼目混珠。姐姐瞒着家人去这家酒店打工,唯一的要求就是隔三差五地拿走一些瓷器作为报酬。老板乐的省钱,也就答应了。
此后,姐姐总能在爸妈下次争吵之前把差的数补齐。她在尽一个未成年人最大的努力维持自己家庭的完整,她的性格里不仅有男孩的粗野,更有男人的坚强。而如此明显的事,粗心的爸妈竟从未发现。其实爸妈都是心思细致的人,他们没有觉察,仅仅因为他们对此完全漠视。
然而那天傍晚,也许是姐姐过于慌张,也许是上苍对这个误落凡尘的蝴蝶仙子起了怜悯之心,以致她在看到迎面飞驰而来的轿车时,竟忘了停下或是闪开……姐姐的身体飞了出去,在空中翩跹,恰似一只蝴蝶。
谁能想到,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仓皇失措的爸爸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当白布缓缓盖过姐姐身体的时候,我近乎疯狂地拍打她还未退去惊诧与悲痛的脸庞,泣不成声地喊她,一遍一遍。那一瞬间,彷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爸妈、家庭、医院、交通事故、围观的众人、甚至时间与空间,统统没有了,只剩下我的双手与那匹白布为抢夺姐姐惨烈地厮杀。当时的我几曾想到,淮河的岸还是当年的岸,淮河的水却早不是当年的水了。
天堂里还会有瓷器吗?
姐姐死后,妈妈开始神经质,最终住进了精神病院。而爸爸依然选择离开,没有任何不舍与纠缠,也没有叮咛的只言片语,只给我留下一张十万的银行卡。父子竟能形同陌路地分别,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那十万块我一分都没花,全给妈妈看病了。整个高中我奔波于学校、医院和家之间,正如当初奔波不停的姐姐。几十年前,鲁迅靠自己的个头渐渐高过药柜来印证自己的成长,而我呢?高中三年我的身高丝毫未增,倒是瘦了很多,熟悉到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的精神病院只能印证我的苦难与心的苍老。当时我不止一遍地下决心,哪一天爸爸回来了,等他老了以后我一定不养他。
大部分时间,妈妈只是呆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浑身战栗。发病时,要么对着一扇门一遍遍地说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语气无比固执,似乎门在与她辩论,谁都不能说服对方,要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逢人就喊女儿,无比亲切与温馨。只是,她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留在她身边、时刻照顾她的儿子,从来没有——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真的是失去的才珍贵吗?有些时候,妈妈会毫无征兆地打我,用玻璃杯砸我的额头,被咬上几口也只能当成天灾,仿佛在她的眼里,我是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静下来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死的是我,我就可以逃离这些苦难,还能得到妈妈的想念与牵挂了吧?这样想时,我简直在为已故的姐姐感到庆幸了,虽然我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高考落榜后,妈妈终于病愈出院。我想离开淮南到外面闯一闯,或者说到外面流浪一段日子,可妈妈坚持让我复读。言语不合,我们竟也吵了一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哭了,因为我感受到深沉的绝望,而她仅仅是问了一句你哭什么,倒显得异常平静。可是在夜里,彻夜未眠的我也听到了隔屋妈妈的呜咽声。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大人的眼泪必须要在黑夜的掩护下才可以流,一滴滴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真的好可怜。
第二次高考落榜后,我仍然选择流浪。我和妈妈相峙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很久之后,妈妈终于以眼泪默许了我的离开。其间没有任何纠结,谈判简单得令人吃惊。
在上海,我结识了一个漂流族,和他一起落拓而充满尊严地活着。他不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姓名,所以在不同人的嘴里,他有着不同的称号。我叫他淮河,因为他在地铁唱歌时迷离的眼神总能让我想起一去就回不了头的淮河水。
那是到上海的第五个夜晚。工作还没找到,钱已所剩无几,我下地铁站找地方睡觉,就看见坐在过道里边弹吉他边唱歌的淮河。记得当时他穿一件旧到发白、却很整洁的牛仔裤和深色格子衬衫,碎发依稀掩着落拓与空洞的眼睛,眼神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抗拒,唱的是许巍的《故乡》。“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地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听这歌很温暖,能让我从从容容地笑着流泪,所以我决定在那里休息,隔着一条空旷的过道与他对视,像两个疲倦的心依靠在一起。
半夜,我被打斗声惊醒。远处,淮河正与一个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而男人手里攥着的,赫然便是我的钱包。几年来的苦难压抑出的绝望的愤怒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一向胆怯的我不知从哪里来了胆量。冲上去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大地因我的践踏而发出的惨叫声。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踢了那男人三脚,打了七拳,淮河还揪下他的一撮头发。他并没有还手,两手抱住头蜷缩在墙角,身体瑟瑟地发抖,将懦弱暴露无遗。我的疼痛蔓延全身,心脏像被一把钝刀插入,淌血,流脓。我无声无息地停下,拉住淮河,又无声无息地看着男人像条狗似的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开,背影深深地刻入眼眸。
我不知男人为何会从富翁沦为流氓,更无法理解他竟会忘记我的模样!
我若无其事地对淮河表示感谢,然后伸出手,“交个朋友吧。”淮河颇为动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竟然有人主动和漂流族交朋友?你不怕我是坏人?”“怕!当然怕!”我认真地说。淮河立刻现出欣喜的神色,迷离的眼神似乎也闪亮了一下。那是一个“异类”被人信任后的受宠若惊,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后来淮河告诉我,那男人原先挺有钱的,据说被女人骗光了钱,才成了现在这人模狗样,天天靠偷靠抢,倒也把吃喝嫖赌挣齐全了,是我们这有名的过街老鼠。
我平静地听,平静地点头,没说任何话,也没有告诉他就是这个男人给了我二分之一的生命。
两天后,我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很累,可以每天累到忘记自己。闲暇的时候我会去地铁站找淮河,跟他一起唱歌,一起看地铁呼啸而过,一起看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群,在心中悄悄地猜测他们脚步的方向。淮河介绍他的朋友与我认识,听他们茶余饭后说男人的斑斑劣迹,心静得可怕。有时候淮河也会来找我,那通常是他生意较好的时候,买得起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我从不问他的曾经,就像他也从不问我的曾经。仅仅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吗?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可以从里面挤出世间冷暖。相聚时,大家轻松的笑容下面,是心照不宣的理解和参差不齐的伤痛。
去看过黄浦江。和淮河一样,黄浦江的水也是日夜奔流不息。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怪梦。高大挺拔的爸爸和懦弱无能的男人在淮河边上决斗,年轻漂亮的妈妈拉着可爱的姐姐和年幼的我站在一旁。后来似乎是爸爸赢了,脸上挂着爽朗的微笑朝我们走来,领着我们顺着淮河散步,看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看快要回家的太阳;偶尔一回头,看见黑暗中男人在哭,在吐,倒在地上说胡话,然后入睡。他觉得冷,觉得痛,觉得寂寞,但无法抵抗,无法回头。
惊醒。滂沱大哭。吓得淮河手足无措。还没哭完,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似乎有一团气在腹腔里聚集,等待爆发。我本以为等那团气爆发后就没事了,谁知一眨眼功夫,我就一头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淮河坐在床边,迷离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落拓、空虚和抗拒之外的眼神。当时早上的阳光从窗口射入,淮河身体周围出现一层耀眼的光晕。
“你身体早就不舒服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号码,我联系你家人。”
我摇头。
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我的肾出了点小小的问题,需要换。
“换什么啊?死了干净。”我打着哈欠,笑呵呵地说。淮河和他的朋友们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
但事实上,我不但一点都不想死,还非常非常怕死。况且千里之外,还有个需要我养老的妈呢。
我让淮河帮我办理出院手续,他答应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考虑,是死在淮南呢,还是死在上海?是像姐姐那样死在妈妈的眼前呢,还是干脆像爸爸那样永远不知所踪?
不过到最后我没死成。淮河几乎是飘进门来的,把门边的吊水架摔了个震天响,病房里的人纷纷侧目。淮河像个看到世界大战结束的难民,开机关枪似的说:“刚才有个捐肾者……专门把肾捐给你的……正好和你匹配……你有救了!”看他的神情,几乎要喜极而泣。
我问是谁,淮河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医生,医生说捐肾者要求保密,请你谅解。
其实我知道是谁。刻意把肾捐给我,还刚巧和我匹配,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夜晚,我一个人咬着拳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谁说男人忘了我的模样?他偷我的钱包,只是想让我给他几下子而已。其实他真的很可怜。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想改正,却永远也找不到回头的路,只能一路走下去,越走越错,越走越人模狗样……遥望着窗外冷冷的月色,心里的恨全都没了。
出院后,我决定回家。关于故乡,改变的是曾经的苦难,不变的是母亲守候儿子归来的眼神。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所谓流浪,不过是在亲人的目光和自己的困惑里迂回。而爸爸,也再一次失踪。
“淮河,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还来吗?”
“不来啦!我想多陪陪我妈。”
“我会想你的。保重。”
“你也是。多多保重……其实,我知道救我的是谁。”
“是谁?”
“我爸。”
列车上,与我同座的是个年龄很大的老人,背驼了,断左臂,还是个瘸子。透过他爽朗淡定的笑容,能看见一张被岁月侵蚀到面目全非的脸,以及触目惊心的皱纹,然而从他眼神里舒展出来的,却是对劫难最大的蔑视。
闲谈之后,得知他是个老红军,当年参加过长征,也目睹过南京大屠杀。
见我总是心不在焉,他问:“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点点头。“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忍不住有点忧伤。”
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嘴老弱病残的牙齿,边摇头边说:“现在的孩子们哪,一个个糖罐里泡大的,整天没事干,忧伤个什么劲啊!”
我们是糖吗?
恐怕是的。
我们会忧伤吗?
糖太甜太甜了。甜到忧伤。
长街回溯
盛夏·芦苇
夏天的气味在长街上可以轻易嗅到,提着行李再次踏上长街时,青色路面反射的阳光令我睁不开眼。位于长街的楼房我已经有三年未曾来过,尽管钥匙一直装在行李包里。提着行李向四楼走去,脚步声一直在楼内回荡,猛然抬起头,看到我家以前的女邻居,我向她点头问好,她用一种陌生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对我莞尔一笑。
我在市中心的一家快餐厅找到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每天乘公车来往于市中心和长街,像是不断转动的电影胶片,繁华奢靡在瞬间蜕变成宁静如水。
住在北方城市的妈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我倚在窗边不耐烦地接听,有时我将电话放在一边,任由妈妈喋喋不休地说,而我独自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楼房。
无法忘记那些充斥着争吵声和瓷器破碎声音的岁月。那时我的妈妈和爸爸经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发生争吵,矛盾像游鱼一样在生活中游荡,无孔不入。这种争吵被切断在我的十六岁,从此楼道中再也没有了苍白的争吵声。妈妈去了一个北方城市,爸爸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去了新疆,两个截然不同的地域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而我分别沾染着两种生活中的寒冷和干燥。
打完电话,我开始摆弄窗台上的一盆芦苇,用手拨动一下,芦苇摇摇晃晃,激起空气中悬浮的大片安静。
观望·回忆
我住在长街公寓的三楼。今天在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沉在时光中的熟悉的脸,记忆上打的死结瞬间被解开。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经常穿着粉红色的长裙倚在长街的墙上,等待约我出来的男友。几乎每一次我都能遇到那个邻家的男孩子,他在见到我时会对我安静地微笑,但在离开我的视野后嘴角的弧线却迅速绷直。
我一直无法理解隔壁为何总是无休无止地吵架,瓷器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楼里,令人心痛。不安的气氛在楼内涌动,每户人家都将门窗紧紧关上。这令我一度惧怕结婚这个词汇,于是我一再敷衍想和我结婚的男友。
记忆在楼前的那个大花坛中生长。晚上的时候,从楼上透过窗口,总是会看到一个孩子独自坐在花坛上,不时抬起头仰望三楼。邻家的那个男孩子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坛上,等待三楼的声音在某一时刻凝结成冰。有时我会跑下楼,把男孩子拉倒自己的房间里,最初我以为这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后来我发现,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羞涩一旦退去,童真就会荡漾在他的脸上。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平静的云朵。
每个人的童年都相同,只是有时会被流沙掩盖一些美好。
一晃十多年,我已经成为了一个颜容逐渐衰老的三十二岁的女人。每次关门下楼时,我都会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刚才关闭的是自己的昨天。
用钥匙认真将门锁好,抬起头,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面容干净,头发随性,像是平铺了一地的阳光。他提着行李的右手的手背正在流血,黄昏时楼道内暗淡的光线令殷红的血液无比刺眼。
他开口向我问好,我对他莞尔一笑。
伤口·长街
下列车的时候,手不小心被行李箱的商标划伤,伤口立刻被浓浓的夏天的气息包围。行走在长街上,曾经的声音画面感觉纷纷潜入我的身体,一颗心被过去的灰色情绪紧紧攫住。黄昏时分,摇曳的树影勾勒出一幅画面,像是碎了一地的瓷片。
长街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即使有风吹过,尘土也不会漫天飞扬。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青色的地面哗哗流淌。行走在长街上,空旷感和苍凉感会始终伴随行路的人。但,我童年的家庭生活却没有如此平静。
十六岁时,父母离异,妈妈去了一个北方的城市,爸爸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被调派到新疆的一个小镇。上了的大学后的我夹在这两座城市之间不断游移。这一年暑假,我忽然想起了位于长街的楼房,把手放到行李包中摸一下,钥匙仍然在。于是我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长街,妈妈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抱怨我为什么不去她那里。
一年前我在妈妈家里遇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妈妈开始向我介绍他,苇,快叫叔叔。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打算和那个男人结婚。对于妈妈的再婚我没有任何看法,只是觉得和一个陌生人呆在一起会很不舒服。于是我第二天乘火车去了新疆的那个小镇,发现前来接车的爸爸苍老了许多。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对妈妈冷漠起来,所有关于妈妈的记忆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忽然干涸了。
来到长街的第二天,我乘公车去了郊外,去寻找那片不知还是否存在的芦苇。午后的慵懒在芦苇丛中流淌,我伫立在发出干燥气味的芦苇中,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到头顶。临走时,我用手挖出了一棵芦苇,右手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回到家后,我把芦苇移栽到花盆里,挺拔的芦苇高高伫立犹如一个孤独的人。薄薄的阳光洒在窗台上,远远可以看到芦苇周围荡漾着一圈圈光环。
每天下午下班回家时,我都会给芦苇浇水,同时观察手上的伤口。伤口中深藏着夏天的躁动,不时发痒。
曾经的伤痛总会痊愈,如同我手上的伤口结的痂。
楼上·甘菊
我叫萱,今年十六岁,住在长街公寓的四楼。我每天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上学,有时会在路口等我喜欢的男孩子到来。有人说我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他们向我一一列举,平静的家庭,和蔼的父母,优异的成绩,一颗记不住哀伤往事的心,一段隐约暧昧的感情。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偶尔的伤心难过会让生活动荡一下,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游戏。
最近,我的楼下搬进了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安静的人,住在楼下没有太大的动静,唯有在晚上七点钟时会传出一段轻音乐,从他的窗口攀爬进我的窗口。妈妈告诉我,这个人叫苇,芦苇的苇,在我们搬到长街之前他就住在这里,只是有好几年没有回来过。
下楼的时候,我遇到了楼下的那位三十多岁的阿姨,她正望着半开的门发呆,周围轻柔的音乐如溪流般潆回。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仿佛吓了一跳,冲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她告诉我,那个叫苇的人有一段不幸的童年,父母的争吵声曾填满他的生活。
我的阳台上放着一盆甘菊,每天下午我都会给它浇水。有一次,我将喷水器擎得高高的,然后喷下,却发现楼下有人将头探出,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吐了一下舌头,问,喷到你了吗?
那个叫苇的男人将头仰起,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看到的是一张干净的脸,一张属于二十岁男人的棱角分明的脸。我听到他问,你种的是什么?
我举起花盆说,是,甘,菊。
纯真·流逝
在我仰起头看那些莫名落下的水滴时,我看到了一张写满纯真的脸,像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我问她种的是什么。
她一字一顿地说是甘菊。这令我想起了我喜欢的一张唱片,藤田惠美的《挪威甘菊》。然后她问我种的是什么。
我大声告诉她是一株芦苇。
她深吸一口气,说,什么,你竟然种一株草 ……
回到房间后,我关掉音乐,静静倚着墙壁听着挂钟的嘀嗒声,一种哀伤在心里袅袅升起。我的青春是如此的破损不全,每天晚上都坐在花坛上等待争吵的结束。而楼上那个小姑娘的青春却像那盆甘菊一样,芬芳纯洁。我的记忆开始沦陷进无边无际的灰色中。
八年光阴匆匆流过,我又回到长街,用一把旧钥匙打开以前的门。曾经穿着粉色长裙在路口等待男友的少女,如今已经结婚,成为一个成就的女人。曾经独自住在楼上的那个老人已经去世,现在住在楼上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夜以继日地流淌,向着不同的方向。
观望·安静
八年前,我经常在下楼的时候遇到那个叫苇的孩子,那时我还涉世不深,整天期盼着浪漫和美好。他上学总是很早,通常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睡意还没有退去的他喜欢低着头慢慢地走。骑着自行车穿过长街两旁昏黄的路灯时,灯光温柔地打在他身上,像是细雨中的一座雕塑。
他是一个外表安静的人,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蛰伏着大片大片的动荡不安。我一直想,这样一个安静的孩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那天我终于看到了他那张成熟的脸,上面刻满坚毅和平和。我想,时间终于洗刷掉了他少年时所遭受的伤痛,他现在的生活终于变得平静如水。
在他们家搬走的那一年,另一户人家搬到了他们楼上,于是我认识了那个叫萱的女孩子。她是一个拥有了所有幸福的女孩子,和曾经的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是一个外表躁动,内心却如平静湖水一样的人。
她每天都会睡懒觉,在发现自己快迟到时就叼一个面包急冲冲地去上学。骑着自行车的她的身上沾满清晨所特有的清凉气息,像是桑叶上的一颗晶莹露珠。
她的阳台上放着一盆甘菊,每天下午她都会为它浇水。我经常用手托着脸看她为甘菊浇水,她在发现我看她后总是向我吐吐舌头。
他和她都住在长街公寓里,然而幸福和不幸却像长了眼睛的云朵,降临到他们头上,从此笼罩了他们的生活。
曾经那个穿着粉色长裙在路口等人的我已经迷失在千沟万壑的时光里,现在的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三十二岁的女人,需要靠精致的装束来维持住昔的容颜。
对于他,我只不过是一个时光的记号,八年前看着他孤独地坐在花坛上,八年后看到他的归来。我像是一个坐标点,成功标记了他离开长街后留下的一段空白。而对于她,我是一个倾听她诉说幸福为她储存幸福记忆的玻璃瓶,即使多少年后她忘记了她曾经的幸福,我的记忆中也会始终荡漾着她幸福的话语。
我是他和她的守望者,守望着她和他在长街留下的点点滴滴。
黄昏·脚步
黄昏像是一块半凝固态的琥珀,我带着录音机走在琥珀里,身影被日光无限拉长,从长街的这头延伸到长街的那头。溢出的歌声凋零如繁花,长街就在这种略带绚丽的宁静中得以安眠。
走到三楼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连续的脚步声。啪,啪,啪。我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叫萱的女孩子低着头在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额前不断颤动的头发像是碳笔,在空气中描出一道道弧线,投在墙上的影子是红色的,边缘模糊如同飞鸟的羽毛。白色的运动鞋同地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跳到三楼时,她猛然抬起头,看到这个注视了她许久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问她,你的家里没有人吗?
钥匙被我落在了学校,只好等我妈妈回家了。 她的声音像被水冲洗过一样光滑。
那天,我把她叫到我家里坐了一会儿。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没有一刻在沉默中度过。她向我描述她们的班主任是多么凶,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又对她说了些什么话。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微笑着听她眉飞色舞地述说。
这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她拥有我以前未曾得到的幸福。有些伤口早已痊愈,受伤的人早已忘记了伤口的所在,但有些人却清楚地记着那份悸痛。长街有着各种生活,每个人都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我或许就是别人记忆中的一个灰色符号,代表阴霾的童年。而这个叫萱的女孩子,却会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束阳光。
她走之前,听了一下我的CD,她说她喜欢这些轻柔的音乐。于是我将这块CD送给了她。
她缓慢地读出CD上的文字,挪,威,甘,菊。
琥珀·甘菊
啪,啪,啪,啪,啪……
我在心里数着我跳跃的次数。在我跳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我看到了那个叫苇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安静得如同雾气,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眼睛在昏黄光线的映射下像是琥珀,封存着夏天的黄昏。
他把我叫到他家里。他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只是双手交叉倾听着我的讲述。我问他为什么要种一棵芦苇在花盆里,他说他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感觉。当我口无遮拦地问到他的童年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昏暗时,我开始后悔起来。但他并没有颦蹙起眉头,或者脸上出现阴雨天。他说话依然很平静,他说,其实离开父母以后,有些伤痛早已被时光磨平了,只是另一些人还念念不忘而已。
他的CD上蒙着一层单薄的晚霞,我拿起来听了一下,歌声柔软平和。我说我一直都在听那些流行的情歌,没想到这种轻柔的音乐也是这样好听。
他把那张叫做挪威甘菊的CD送给了我。在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对我说,你真幸福。
离开·长街
八月最终还是绝决地走到了尽头,夏天开始从遥不可及的高度下沉,而我也该离开长街了。
我将那盆孤独的芦苇送给了萱。她用手拨弄了一下芦苇的叶子说,我把它和我的甘菊栽到一起好不好?
我用手将盆里的泥土掏出,把芦苇移栽到了那盆甘菊的旁边。挖出芦苇的一刹那,我感觉芦苇的根系是透明的,像极了人脆弱的神经。这棵芦苇有了甘菊的陪伴将不会再感到孤单,那些断掉在根须在接触到新的土壤后,会再次繁衍出新的根须。
在楼梯口我遇到了我家的女邻居。她问我是要离开长街吗。我说是。
她又拿起我的右手看了一下,冲我笑了笑。我望着那道平滑的伤疤说,有些伤口总会痊愈的。
长街是小提琴的琴弦,每挪动一步都会发出一个音符。走到长街的尽头,我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女人穿过长街,夏天的风吹得她裙裾飞扬,不时用手轻拢一下耳边的头发。一如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女邻居。
长街的一切都有完美的延续。
我说大哥,你咋非得让俺一块贴出来呢,俺是怕超了字数限制,才给了你个地址,可你又不看,非得让俺全贴出来啊,哎。。。。
莱州一中 吴炳见
他的博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