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识,约1907年生人,十四岁时父亲去世,十四岁时看到自己的继母因为要被退回到娘家落泪而站出来,留下了继母。而留下继母的过程也只是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然后就安排下人把车马归位,恩娘不走了。 十八岁时,恩娘带来了冯婉喻,陆刚见到婉喻的时候是厌恶而看轻的,婉喻不过是恩娘用来拴住他的千丝万缕蛛丝中的一条,陆聪明,一眼看透恩娘的用心,所以与婉喻的第一次会面全是敷衍,当恩娘开始说自己有多辛苦在为陆的时候,陆不耐烦,所以说要出国留学。这是陆对恩娘的将军,可是陆又怜悯女人,陆对女人的怜悯是陆的致命伤,陆对于恩娘的妥协,陆和婉喻结婚,都是基于这种对女人的怜悯。所以陆第二天对恩娘说不去留洋了,在留洋这件事上,最终妥妥地欠了恩娘一笔债,用和婉喻结婚来偿。陆虽然妥协,但是内心又不甘,所以不与婉喻同房,陆认为自己牺牲了,实际上也是牺牲了,其实这种牺牲可以避免,但是陆的心软,陆对女人的怜悯,让陆无法做出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的举动。 陆留学期间成功地做了一个狂狷孟浪的陆焉识,陆是个非常慷慨的人,并非故作慷慨,是真正的对钱不在乎,为近视的同学买眼镜,请客吃饭,帮助别人。我个人认为,这种慷慨不仅仅表现在陆呼朋唤友仗义疏财上,留下恩娘,和婉喻生活,虽基于怜悯,但正是因为陆性格中慷慨的原因,所以陆对他人有怜悯。而这种慷慨大约又来源于陆的自负。 在陆留学期间与一意大利女学生望达相恋,陆在恋情中察觉自己有被伤感的可能,于是就暗地为自己做安排,在与望达摊牌后,陆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必将与自己所怜悯的女人共度一生。这些安排和这种意识,都是陆的自负。陆是在恩娘的需索中长大的,恩娘需要他,婉喻需要他,而望达却是自由的,所以望达可能伤害他,所以陆不会与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一个自负的人是不会接受平等的关系的。陆慷慨、牺牲、妥协,他一直处于不平等关系之中高处的位置,他的一切都出于对他人的施舍,他需要被需索。 陆回国,见到了恩娘与婉喻,又从心中怜悯起她们来。陆与婉喻圆房,以一种自我牺牲的姿态。在与婉喻的关系中,陆知道自己是牺牲的,正是因为这种自知,与自我牺牲的表现,让陆在与婉喻的关系中,一直处于上风。陆的牺牲是痛苦却又伴随着施舍的姿态的。 陆于大学做教授。因知自己的牺牲,所以对家中婉喻与恩娘和自己新生女儿并无太多责任感。这时他遇到了大学同学大卫。大卫穷困的窘境让陆难受,大卫要求向陆借论文,而陆却不愿借给大卫,他认为这是无耻的。当大卫说如果陆向他求助的话,大卫肯定会帮陆。而此时的陆内心则说“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在咖啡室分别后,陆的同情心又占了上风,于是去大卫家寻大卫,决定要借论文给他,没找到大卫,而此后大卫则在报纸对陆展开了谩骂,大卫的谩骂使陆平静了,因不再在心理上觉得欠了大卫,陆对大卫的谩骂作了回答,却不愿因此去寻找大卫的敌人去寻求庇护,他想“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大卫的敌人),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 陆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也是他慷慨的原因之一,他无法坐视他人的窘境。这种慷慨在陆被流放到荒漠才消失,可是这种善良却并没有消失。 陆的青壮年时期,就是一个自认为牺牲了自由,清高、慷慨而潇洒,洋派(得益于他的留学期间)的知识分子。可同时他又是不违恩娘意,背负着恩娘的恩情债的少爷,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冯婉喻的爱与付出的少爷。陆的慷慨与善良具体表现在“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评语。”陆是矛盾的。 在陆与冯的关系中,初期是他被恩娘胁迫,所以厌恶冯。到了中期的时候,他渐渐怜悯起冯来,冯没有过自由,冯在家中在他面前都没有地位,也因着他不爱她。可是陆是心软而又乐施的,所以陆会想办法与冯进行婚内约会,哪怕过后要承受恩娘的冷嘲热讽无理取闹,陆想办法带冯去补过了两天的蜜月。陆与冯初期的关系,陆在突然中意识到“他一直在利用恩娘的逼迫--无意中利用--让妻子对他的冷淡敷衍有了另一番解释。他花五分气力做丈夫,在婉喻那里收到的功效却是十二分,什么都可以推在恩娘身上。” 陆在重庆与韩念痕恋爱,他迷恋韩的身体以及因韩而起的自己的热情,可是却在韩以“怀孕”为由试探他时,他也在这场试探中明白了自己绝非无辜而充满自私。所以他决定离开韩,可是韩又寻上门来,而陆在韩找上门来时,心里扬起的是无耻的快乐。与韩公开地同居。在此期间陆因鼓吹自由民主而被特务约谈,当韩与陆谈起陆所发表的文章会惹恼当局时,陆说“惹翻了好,教授的境遇已经坏到了底,再坏就好了。”陆在此时仍是并不知真正愁苦的少爷,而特务将陆带走时写到“他的体面尊严在十多分钟里丢得非常干净。”这时他想起韩对他说的话,我认为,这是陆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世事艰辛认知的不足。 陆在被关押时得了肺病,陆也从身段潇洒的青壮年变成了胸部畸形身高缩短的中年人。 陆从重庆回到上海,面对的是陆家的败落和即将被没收的房产,在房产一事上,恩娘看透他的心头肉是个“没用场的人”,陆有才学,潇洒而慷慨,可是在钻营的生活中,在乱世中,却只是个没用场的人。陆此时却再也不是青年时的陆,他一边向收房的人请求宽限,另一边去求了当年的学生帮助通融。陆说“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这是陆转变的开始,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任何事也不会求人”的陆焉识了。陆的妥协有了作用,但是陆在得到教职之后,写了一篇讽刺文章,这篇文章先是招来了大卫,后来又招来了被他讽刺的人的报复,房子被收走了,恩娘终于没有撑过这一消息,去世了。 陆的侄子皮埃尔的随着恩娘的去世到来。皮埃尔同情共产主义,所以与大卫走的近,并在陆要送他回到欧洲时出走去支援革命。为此,陆与大卫反目,不再维持“同学情谊”的表象。这次与大卫之间的争吵,也为陆文革时的遭遇打下了伏笔。皮埃尔和解放一起回到了陆家,再也不想在祖国呆下去了。陆恢复了教职,在学校中遇到了大卫,大卫并没有放过陆,仍然是写文章以及将陆的来信登到了报上。将陆恢复教职的张同志找到了陆,陆仍然天真地认为,不妥协只是换个工作的事情,可是在他重新找工作的时候,他被逮捕了。 1954年,陆焉识因为江帆事件被加刑,在宣布加刑时,陆焉识与法官进行辩论,陆认为“你们加刑加得这么随便啊!?”因这场辩论,陆的刑期变成了“死刑”。陆对判决的反应是“我祖父一辈子没发过脾气,那次可是有点疯了,咆哮起来,说几个月前他还期待旧制度被新制度替代,期待理性和法律会被新制度带来,现在他彻彻底底地失望了。”可是,后面陆却是“后来他一直为自己当时的书生腔发臊。他也明白,自己的眼泪是给‘死刑’二字吓出来的。” 在等候死刑的重刑室里,被关押的人们自发地“梦游”起来,陆也在其中,在陆与冯会面的时候,陆被人“揭发”了。除了指控晚上的示威活动是陆组织的,还揭发了陆“做钉子”、“做鱼骨针”的事情。在鱼骨针的事情上,陆此时还在跟提审他的干部讲“个人选择”。此时的陆虽然因为思想中的“自由、民主”而入狱,因为对现实的认识不清而被判死刑,可是他还是没有成长的“这话到了他的回忆录的后半部就不见了,他已经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因为这次的谈话,陆要被执行死刑。在陆的死刑表格被填满之后,陆向后退了一步,朝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微微鞠了一躬。这一举动,并不存在任何讨好或者乞求的意味“没办法,这是他的教养给他的习惯,让他尊重任何一种劳动和付出:不管怎样的冤案,人家为你民忙了累了这么久。”陆的教养,就是这样深入地烙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的。微妙地体现在所有地细微处,并不因环境他人而改变。就是这些细微处的不同,陆才与他人不同,不同于大卫,不同于邓指导。 终于可以回到书的开头,《陆犯焉识》是以中年的陆被流放到荒漠为开头的。故事也是从荒漠中的陆开始讲起,荒漠中的陆不再是公子哥、知识分子,不再是潇洒慷慨的陆教授,可是那些东西永远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埋藏在劳改犯经年的劳作、饥饿、恐惧之下的东西。 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不再是前面描述过的陆焉识,在荒漠上,他是老陆、老几。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因为陪绑杀场吓破胆,吓成结巴的犯人。 在向邓指导申请批假去看小女儿丹珏的纪录片的时候,陆与十年前的改变慢慢显现“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老几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而邓指表示并未有过此种先例时,陆的心理活动是“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邓指表示会替他争取,陆心里想“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这是中年以及老年的老陆与青壮年的陆焉识的区别。这种“有用场”的智慧,不再信任他人,不再天真的愚蠢,十年的牢狱生涯将青壮年的陆焉识慢慢地剥落开,剥出个老陆出来。贯穿全书的一块表,欧米茄,冯送给陆的,陆拿它换了五个鸡蛋,梁葫芦把表偷回来。其中有一个细节“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这也表明了,陆不是一个“内火重”的人。而就是这样一个老陆,却从回忆中重新了解并爱上了冯婉喻。他终于在漫漫荒漠中读懂了冯的眼神,在长久的饥饿中嚼出了冯的柔情。 而此时的老陆已经是一个将其他人都隔绝在自己内心世界之外的人了。包括葫芦,“葫芦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拉出去执行枪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而因为一个逃跑人员的供述,老陆被更严格地看守起来,这里陆的心里出现的是凶暴的念头,而也是全书中,为数不多的陆的恶念。可见十年的流放生活已经将陆变成了一个更适合那个年代的人,自私、冷漠、不再富有同情心,这一切都是对于过去的陆的一个保护壳,唯有这样,才能保存下以前的陆。为了生存而掌握的技能“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流放中的陆有的是狱油子的智慧,用的是狱油子的手段。在葫芦被“加工队”进行“加工”而用马拖行的时候,陆也没有拿欧米茄出来交换葫芦,哪怕葫芦可能因此而死。他可以和葫芦一起被马拖着走,但是他不会把欧米茄交出来,把去看看成年的小女儿的影像的机会交出来。在加工队队长试图踹死葫芦的时候,即便陆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不要救葫芦,陆还是结巴地想要把表的下落说出来。葫芦用睁眼的动作制止了他。所以陆的自私、冷漠、缺乏同情心,只是陆的保护壳。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陆。生存的现实让内心的矛盾最小化,但是矛盾仍然存在。 陆去看银幕上的女儿的路程是简单的。在陆赶到礼堂的时候,影片已经快要结束了,所以陆急切地用目光在银幕上寻找自己的女儿。在他终于找到女儿的时候,六十岁的陆焉识开始嚎哭。他的哭是有声音的,他的哭是忘我的,在散场的人群注视中,在被男孩抽走板凳摔倒在地的姿势中,他在短暂而遥远的注视里,和女儿团圆了,他看到的是女儿,想的却是婉喻。陆带着这种哭泣往回监狱路上走。 在这次沉默而成功的溜号后,陆开始计划逃亡。“他要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也许他的逃亡就为了这个目的: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他。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陆有条不紊地计划了逃亡,学了藏语,典当衣物存下了钱,还为挡住棉袄上的“劳改”而偷偷存下了黑布。陆逃出了荒漠。陆在后来回想时有说到,之所以逃亡是觉得再老就老得玩儿不动了。他的这次逃亡是为了爱情,为了自己终于想明白的爱情,为了自己耽误了的爱情,为了在还能爱得动的时候想要爱婉喻的心情,为了能够抱一抱婉喻。可是最终,陆却只是遥远地遥望了婉喻。陆终于想方设法到了上海之后,他在给丹珏的电话中知道自己的逃亡给家人带来了影响。所以他决定自首。他带着一个充当伪装的女孩,一路跟踪了婉喻。陆在心中预演了一遍又一遍他要对婉喻说的话,他要和婉喻做的事情,他要承认的过往,他要乞求的宽恕,都在他内心不断上演。可是他只能远远地跟踪着婉喻和家人,他只能在小吃店里远远地和她们同坐,他在黑暗中注视自己不能回去的家,他万里逃亡却也满足于这种遥远而沉默的团圆。在这种团圆之后,陆自首了。 陆被带回了西北荒漠。仍然回到邓指负责的大队。邓指带陆回家,陆发现了邓老婆手表的“高原反应”。邓因此将陆安排在另一中队,在陆看到邓老婆之后,邓叫陆去他家。在邓家,一场紧张的问供展开了。在邓的枪口下,陆还是选择了替邓老婆打掩护,声称并没有见到邓老婆上山。这是骨子里的陆,见不得女人可怜的陆,即使在生死存亡的时刻,陆仍然对女人充满着怜悯。在这场问供之后,陆意识到,自己现状唯一能为婉喻做的,就是和婉喻离婚。让自己从婉喻的生活中脱离出去,就是从婉喻的历史中抹去了一个黑点,就是帮了婉喻。 因为邓的调离,陆又重新回到犯人中间做同强度的劳动。也就此染上了便秘,因为陆的便秘,在一次反复的排便过程中,牢房发生了争吵。因为陆反复去便盆的动作,一个犯人开始辱骂陆,而一个知青则与犯人发生了争吵。因陆拦架的一句“你不是要学英语么。”知青打了那个辱骂陆的犯人,不久后自杀了。 1976年,陆被释放。陆被释放后,第一件事情是定做假牙,这还是骨子里的陆。在定做假牙时,他遇到了病危的邓指。在经年的牢狱生活中,在贿赂与欺中,他和邓指已经成为了患难之交,他与邓指有一场患难之交应有的对谈,终于可以平等又带着微妙的不平衡的对谈。与此同时,他在等待婉喻的回信,让他回家的回信。他又不急,他要慢慢地养回过去的陆的影子来,而不再是犯人老几。 1979年,在冯婉喻与子女的斗争之后,陆可以回家了。陆只能先到儿子家落脚。陆终于重拾头脸与婉喻团聚的时候,婉喻不认识他了。对于婉喻的遗忘,陆却并不惊慌急躁。在漫长的人生里,他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又误会了太多。只要能相守在一起,婉喻是不是认识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种遗忘的相守,让陆更深刻地了解了婉喻,也更惊叹于命运。 陆怜悯自己的儿女,也深知因着自己所以自己的子女过得是现在的日子。他不争辩,无论儿女如何待他,他都接受。 陆不再是以前“没用场”的陆,他蒙出版社为自己要回了陆家老宅的三层。他终于要和婉喻团聚。在接婉喻回家的时候,陆与婉喻有一场肢体冲突,陆试图证明自己就是婉喻一直在等的陆焉识,而婉喻是不承认的,她打了陆。这一场打斗中,陆的不屈不挠地试图让婉喻想起他是谁来,以及婉喻彻底的遗忘,这一切矛盾而又急切。 陆以一种婉喻所熟识的,读书沉思的陆焉识在唤醒婉喻。终于,婉喻被他带回了家,两人三脚,被四十号的血脚印带回了家。婉喻从此不再穿衣服。而陆也终于体会到了超脱于性爱之上的爱情的美妙。他拒绝任何人束缚他的妻子,他并不认为自己妻子是不雅的。 冯婉喻去世了。冯去世后,陆曾经辅导过的邓指的小儿子来探望陆。陆离开了上海。他的女儿和儿子从来不曾需要过他,他知道去哪里寻找自己的自由,他带着冯婉喻的骨灰回去那个分隔了他和婉喻半生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