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三九寒天,寒气冻得热闹的大街不见一个人影。 本该是在屋内好好靠着暖炉生活的日子里,却被隔壁家的张小四拉着一起去做活。我边被他拽着,边骂骂咧咧道:“前几日做活的钱可以供我们吃穿好几日了,干什么又要去,这么冷的天!我还想窝着多睡上一会。” 张小四用力拍了我一下脑袋:“傻蛋,我们今日可是去黄将军家里!” 我更加觉得烦闷:“那又如何?” “你知道最近谁在黄将军家里吗?” “谁?” 秦妆红!”他得意地眨眨眼睛。我一听,停下脚步,抓住他的手臂喜道:“当真?” 他拍拍他的胸脯,笑道:“那还有假!北平的名角儿!平日里在戏楼里一票难求,多少纨绔子弟为了见他一眼,都撞破了脑袋!现在就在黄将军家里,你想,我们去他家做活,一定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男旦不是?又不用花钱!还能赚呢!” “有你的啊!”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赶紧的!” 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在黄和虎将军府,第一次见到秦妆红。那是我唯一一次且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传奇中的旦角儿,他一身好扮相,眉宇之间满是妩媚风流,我脑袋中只余“倾城”二字。黄将军包了他三日,不分昼夜地听其唱着戏。他仿佛是要把自己的生命都唱尽一般。 直到秦妆红死去的那个冬日,来回恰好十年。这十年一过,民国十七年,便是一切诅咒的开始。又是寒冬腊月。我早已不到处做工讨生活,在一户人家落了足,虽然已经是民国,去了鞭子换了装,在民间却依然是那个模样,在底层的人,是永远不得翻身的。但我向来道运不错,在那家成了专门管家仆的。日子过得也算好,不似从前那样东奔西走。 在院落里指点着他们干活,耳边却听着屋内人的闲言碎语。 “听说那些日子,那个秦妆红死啦。 另一个人道:“这是真事?我只知道是人乱嚼舌头。” “当然是真事儿,而且是自杀。自己吊死在屋子里,听说死时一身青衣褂,不扮相的时候也是一张人人垂涎的俊俏脸蛋,啧啧,可惜了。” “那是为何死的?” “这说法就多了,不过流传的最广的一个版本便是,秦妆红爱慕着黄将军,但是黄将军却不愿接受这份情。” “那是自然。”那人带着三分惋惜三分不屑的语气,“毕竟是个戏子,再被人捧,还是个戏子。” 我没有听下去。晚些时候,我去市场上买菜,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巷口。那是我一直出门的习惯,每每走到这里,都要仰望一下那边的那座大宅很古老很沧桑,但今日看去更加寂寥。我想。既然秦妆红都已经走了,我走近一些看也无妨。 走到门前,才发现人去楼空,门口放着几个破败的大箱,里面的东西已经全无。随手去推了门,不料“吱呀”一声便开了。 我心道不是还有人?探头进去,却发现屋内已经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模样,却还是能辨出昔日的景,楼梯,厅堂,还有上面的匾额,砸了下来碎了两半,大约是写着名伶什么的。 我大了胆子走进去,不知是窗帘拉上了,还是我本身的采光差,屋内十分昏暗。我猛然在右手边看见一点微光,是太阳快落山时候的余晖罢。便本能转向那个屋子。刚走两步,忽然听见有人在哼着戏。千回白折,又带着丝丝哀怨。我心漏跳了一下,进门一看,倒吸一口气。 那余晖之下,有个铜色的梳妆台,台前背对我坐着一个人。满身金缕流苏,头冠点翠。乌云长发垂落,打扮的整整齐齐,他手执着一根细笔,似乎正对着镜子细细描募。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起来。 “是谁?”他忽而念道。 我吓了一跳,连忙道:“我我……只是途径,无意冒犯!” “……”对方放下手中的笔,忽而转头。美眸一闪,让我惊艳地说不出话来,然而下一秒,他用手一掩面,就似在哭泣。我刚想问怎么了。 他抬起头,上了妆的眼,忽而留下两行血泪。嘴角微扯,似笑非笑,血泪从脸测流淌而下,滴落在戏服之上。 那双眼死死盯着你,血红的双眼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很快就浸湿了整个衣领。嘴中喃喃唱道:“可见我颜面如花。血泪流下?”然后轻轻笑出声音来,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悚的画面,吓得尖叫着逃出了屋子。 我夺门而出的一霎那,听见耳畔一个喃喃的声音,他们都会不得好死啊……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府上,赶紧钻到被子里去睡。但是一闭上眼,便会看见那如红牡丹一样绽放的血泪,浑身都发起抖。 那是秦妆红,他没有死……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还是他已经死掉了,化作厉鬼前来复仇? 三日后,老爷说他要去拜访黄将军,黄将军邀老爷去用晚饭,我便被打发到了别处。走了一圈,觉得无趣,外边风又冷。我缩着脖子想去问府上的伙计要口水喝,却在院子里听见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我仔细听听了下,觉得像人在哭。过了一会,忽然一亮嗓子,我打了个激灵。心道是谁在黄将军府上唱戏?却看见那边有个扎着花的小姑娘,我就问:“小丫头,这是谁在唱戏?” 那小丫头看了我一眼,眯着眼睛笑道:“是夫人在唱哪。” “夫人?”我心想,原来黄将军的夫人也是个爱唱戏的?那小丫头见我不说话,就说:“夫人唱的确实不错,而且这原因多半也是为了老爷。老爷多么爱戏,全北平的都知道,老爷最爱听谁唱,全北平的也知道。”小丫头也压低了些声音,“……秦妆红的自杀,其实和夫人也有那么……一些的关系。” 我一惊:“丫头,你说什么呢?这话不好乱讲!” “反正我明日就不在这里啦,说给你听又怎样,这全府上下都知道,夫人看不惯老爷捧秦妆红的,为了这事啊,夫人还上过吊呢……啊!!!”她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就捧住脑袋尖声叫起来,叫声万分凄厉,我顺着她视线望向我身后,就看见离我们大约二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个窗。窗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大红戏服,头带凤冠,粉面犹如桃花,但我却无法不觉得惊恐,因为她极度扭曲的表情。 她的双眼是直瞪瞪的,眼角上挑,眼尾几乎成了细线,嘴角也向上扯到了根本无法扯到的形状却不是在笑得欢乐的样子。倒是像头被勒住往上拔,一直拔到了几乎无法辨认的表情,痛苦,纠结,笑得毛骨悚然。然而,最让我惊恐的是,她红袍之上,大半全是血渍,暗红色的一片一片。 她就站在窗口,露着这个表情看着我们。 丫头尖叫着扶住我的肩膀,我也往后倒退了两步,那人就一直注视着我们,是死是活,都无从知晓。 就听见那丫头大叫:“夫人!!是夫人!” 我下意识去寻找我家老爷,却忽然看见那女人身后一阵亮,很快,浓烟把她的脸给埋没了。我意识到是着火了,屋内的人蜂涌而出,找水的找水,呼叫的呼叫,乱做一团。 我只想着要快些找到老爷,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跑到了三楼。火势之大,让人心惊。我觉得脸也发烫。 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女人依然矗立在窗前,像带来火灾的娘子,嬉笑着把这里一切看尽,烧平。让我绝望的是,自家老爷连同黄将军再也没有出来。被烧得精光,整个屋子成为一个空壳的时候,我在废墟之中找到了老爷的尸体,但我未看见黄将军。 老爷死后,家也倒了。夫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去。 我想着这些日子的倒霉事,仰天之时,尽是绝望。 若是因我踏入秦妆红的宅子,看见的那个是他的冤魂,那现下的这些算不算是诅咒。我想,我同你无怨亦无仇,你却为何要这样待我? 握着一袋的银两,走在街上也是惶惶然,害怕从何处,又看见个戏子打扮的人,忽然对我笑。 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巷子口。我转眼,又看见那个古宅。 脊背发凉,却想到,如果真是我无意冒犯了他,不去去道个歉,让他别再捉弄自己……自己也罢,害死了老爷……是呵……老爷是我害死的…… 还有生死不明的黄将军。 我想,也罢,自己本就命贱,或许就这么一去,能不再被秦妆红诅咒。 走进宅子的时候,便听见耳畔依然传来唱戏声。非常清晰可辨,那隆冬时节,天黑的非常早,现在宅子外面没有灯火,已经黑的看不见了。 这就是一幢死过人的,鬼气森森的宅子。 我伸手敲敲门,窗户那边忽然火光一亮。我一愣,门也跟着开了 我咽咽口水,推门进去。还是那样的景,但我面前,有个烛火明灭的小烛台,我能在昏黄的烛光下,看见眼前的小片的楼梯和桌椅。 但是地上不再狼籍,显然是有人来过。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楼上传了来。我已经无暇顾及,这烛台是谁燃,这屋子是谁扫,还有这幽怨婉转的歌声,又是谁在唱,壮着胆子,清清喉咙道:“秦……秦妆红先生,草民无意冒犯,那日来到你的屋中,只是无意的路过,知道先生……先生已经仙逝,就想来吊念……” “我爱听先生的戏,其实全北平的都喜欢……大家都喜欢您的。”我往前走着步,端起烛台,照着周围,楼上的声响已经停了,我默认这是在听我的话,微微松了肩膀,“所以,先生不管有何想不开的事,都不要去牵挂了……” 我已经到了楼梯口,用蜡烛打算照着楼梯上去。昏暗的光跳动,我一歪,忽然在我旁边的地方……看见了一双脚! 我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就在我左肩一臂不到的地方,却忽然站了一个人!我尖叫了一声,光从那个人的下巴照去,大片的阴影留在脸上,她已经被化了妆,杏眼圆睁,此时却说不出的可怕,我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是死人,否则不会察觉不到她在我身边的气息。 我往后仰的时候,火光恰恰照到了楼梯之上。在每隔两节楼梯的地方,便看见一个女人。 隐隐约约,楼上又传来歌声。接着,更加让我害怕的事情发生,楼上的地板传来了脚步声,一声一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刚想拔腿就跑,忽然有人叫住了我。 “既然来了,为何要跑?” 一抹黑影出现在楼的最上方。很高大,是个男声,却意外清亮。 我的冷汗直冒,舌头打颤,说话也胡乱起来:“你你到底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那黑影到了楼梯口,在火光下我才看清。他一手横着身前,一手在身侧,慢条斯理地从楼梯走下,走过那些站立笔直的丫头身边,衣衫飘然,水袖轻动,在火光之下,看见他柔和倾城的眉目。 我“啊”了一口,禁不住出生:“秦……妆红?”我从未见过秦妆红,自然不知道他的样貌。但是潜意识里告诉我,这个眼前的佳人,便是那个传奇的名角儿。曾让整个北平都为其神魂颠倒的人物。 但现下,我总觉得他的眉宇之间透着丝丝阴气。让人不寒而栗。 他又燃了一根蜡烛,很快室内便亮了。他对着我轻轻勾一勾手,说着:“来。” 说罢,他又慢条斯理地上了楼,我看着他的背影闪进了房间,想了想,也跟了上去。我总觉得,这个宅子中,一定在上演着我未曾知道的秘密。 待我上到二楼之后,眼前只有秦妆红手中的蜡烛燃烧着,他到了一个地方,很快,很多蜡烛被他点燃了。我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这个房间之中,两边都是小小的帘幕。细看犹如一个大戏台一般。然后我的眼前,有一排排的长凳,上面直挺挺坐了很多人。 坐的太过挺直,反而让我觉得不舒服。一个想法的萌生更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绕到前面,才看见他们果真如我所想,显然,都是没了气的,而且更恐怖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烧焦,有的甚至连脸面都看不出一点,焦黑的一片。屋子中,有让人作呕的恶臭,又混合着熏香,形成一股无法言喻的奇怪气味。 那他们大约是被人用钢板固定在此。 此时,秦妆红已经上了台。 那这些死人,便是他的观众?他对我笑了笑,一声亮嗓,便唱了起来。这烛光明灭的屋子中,这样看着一个佳人,用他柔美妩媚的嗓音为我献上那么一曲,那本该是如此美的事情。 可是这个屋子,内部充斥着死亡,腐烂,颓败。甚至连台上唱的人,都不知是人是鬼。我只觉得眼前被他的水袖弄得晃眼,一圈一圈,待他明眸轻转之时,我已经被迷得忘了自己。 他果然是个妖精,犹如传说中一样。你听他歌,已是享受。看他一场戏,怕是要恋上一辈子。 我甚至觉得,这满屋子的人,都是真的在聆听他唱着戏。然后,他们便会活过来。 一曲唱罢,我已经对这种感觉形容不出,我有恐惧,也在享受。颤抖了很久,才开口:“秦先生……”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要说什么。 “为何当我是秦妆红呢?”他忽然问道。 我被问得一愣,他从台上下来,我看见他姣好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阴冷高傲。他微起朱唇:“秦妆红已经死了,是我害死的。” 他水袖一甩:“这满屋子的人,也是我弄死的……”我道:“你到底是谁?” “人们称我一声黄将军。”他微微一笑,“但我宁愿做一个戏子,起码能过希望的生活。就算清王朝倒了,但现实依然如此,倒不如沉迷在一个梦中,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但现实却是,我连承诺都给不得也罢,也害死了他 。” 我已经惊讶得无话可说,我印象之中的黄和虎将军一定不是眼前的样子,眼前这个清瘦又俊秀的男人。微微一笑也变得绝世倾城,原来他是黄和虎,而不是秦妆红。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他说,“既然我生命都到了底,那我也邀你来听这场我给他们看的,此生最后一次的……冥戏。” 我从不知道,戏还有这样的魔力。我沉迷其中,几乎就要把自己想成其中的主角。我跟着他们的故事,黄和虎和秦妆红的相遇,相知,超越爱恋的感情,但最终还是郁郁收场。一个说,你带我离开北平,我们去个人不知的地方生活,就不必面对众人的流言蜚语和你妻子的蛮横无理。一个却不愿离开,他们身份有别,将军和戏子,如何能在一起?哪怕自己再爱唱戏,也不能因为唱戏而误了自己的前途,他说他能给尽他一世荣华富贵。却没想到,那人不过只是为了要他一颗心。 面对流言即使遍体鳞伤也不怕的心,却输给了世俗和承诺。 黄和虎知道秦妆红死后,才认识到了这些,却已然晚了。 他说,不如待我变成你,来唱这最后一场好戏。 杀了这些人,来填满这个小剧场,杀了自己的妻,来祭你被伤了的心,杀了那些丫鬟,给你铺一条长路,指引你来的路。你定会跟着我的戏,带着你最美的扮相,款步而来。那便没人能阻止我们的长相厮守。 我听完几乎要哭,哽咽道:“那日你两行血泪流下,是吓我出这个屋子吧?但你们的故事,也真是要流得这样带血的泪……” 他抬头:“我从未见过你,今日是第一次。” 我一愣:“就是秦妆红死得没几日,我来这里。看见你在里屋那个梳妆镜前描眼,你一转头,血从眼睛里流出来,那日你吓的人,就是我呀……” 他脸色变了,即使在浓妆之下,也无法掩映那张忽而冷下的脸,许久才道:“那不是我……” 我问:“我推门之时,你是不是在楼上唱戏?” 他摇头。 忽然,一声哀怨婉转的曲调,从楼下缓缓传来。那声音比刚刚黄和虎的更加让人心惊着迷,更加悲切深沉。几乎是钻到我的心里。我才知道,这屋有别人。 猛然望向我背后,他的脸整个都扭曲了。我缓缓转头,在门口站着一个青衣,苍白苍白的脸,两行血泪尤其突兀。他嘴角微微勾起,血从眼中不断涌出,在地板上发出粘稠的滴落声。 他却笑颜如花:“两位公子,在下秦妆红,要不要听我一场戏?”民国八年,春节前夕。 我已经离开了北平。却在今日又要回来。似乎是快要过节的关系,变得额外的热闹。 黄将军的府邸着火,将军家里的人和奴仆,几乎都葬身火海。那时候是轰动北平乃至全国的大新闻,待我回来的时候,消息已经飘散风中,似乎没什么人提起了。 我曾一直以为,那一切是秦妆红的诅咒,却没料到,一切只是黄和虎为了挽回伊人生时未达成的遗憾,用很多人的生命去祭奠那个死去的魂,这种让人发指的做法。 我走过那个巷口,看见那栋古宅。 北平的人说,秦妆红的宅子闹鬼。因为半夜三更的时候,总是会有断续的唱戏声,唱得哀婉凄惨,又是没人听过的戏。从那之后,没什么人敢接近。 我依然记得那一日黄将军在台上唱戏的模样,却不知道他的水袖已经被血拖得都已经甩不起。 我站在窗口向里望,果然看见里面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的身上穿着脏兮兮,破损的衣服,头发散乱,脸上也是斑驳的色块。 我在窗前,便已经听见他的声响。他唱了几句,又笑嘻嘻道:“红儿,好听吗?我知道你在那里,你要是不开心,将军再为你杀几个人……然后我们把他摆在眼前,让他们听我们唱戏可好?” 他疯了,痴了,傻了,半人半鬼——大约是报应。 我不知道秦妆红是不是依然带着两行血泪一直伴着他左右,在夜半时分,两人站在二楼那个满是死人观众的舞台之上,燃着满屋烛光,唱一出哀叹红尘的冥戏。本人也喜欢这篇,有点乱,表介意。另,这是在悚族的1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