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诗缘情”、“诗言志”;现在有人说文学是一面“镜子”,反映社会现实,有人说文学是游戏,给人带来娱乐,也有人说文学的意义在审美,倡导为艺术的文学,而我觉得文学最重要的是它的审美功能。文学的审美功能,是指文学具有沟通文学活动中主体与客体的美感和情感需求,使人获得精神对现实的超越、实现审美理想,推动促进个性和才能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功能。文学审美功能是由文学的审美本性决定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文学主要是为了满足人的审美需求而存在和发展的,因此,从根本意义上讲,审美是文学最基本的功能。美的艺术形象又与真紧密联系。一方面,文学的审美功能实际上文学实现其他功能的中介。因此无论是认识、教育功能,还是娱乐及其他的功能,在文学中都是通过读者不同程度的审美体验才能得以实现的。另一方面,文学的审美功能又是以情感为中心的整体性概念,它是文学各种功能协调统一的重要条件。文学的审美功能不仅表现在其他各种功能在内容上都渗透和蕴含着体验的审美因素,具有审美的意义与特征,而且表现在其他各项功能都统一于审美,都要以审美为旨归。 孙犁先生是“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在当代文坛上独树一帜。他的小说自然淡雅,柔美明丽,给人以清新隽永之感。本文选择了孙犁先生创作于解放之初的小说《山地回忆》,孙犁先生的《山地回忆》创作于建国之初,发表在上海文学杂志《小说》中,又被选进了各种选本,引发了读者的关注和热议。《山地回忆》这篇小说集中体现了孙犁先生作品中浓郁的诗情画意,余味悠长的抒情特质,因此,又称之为“诗体小说” 。鄙人将着重从人物形象美、语言风格美、抒情三个方面分析这部作品。 一、淳朴自然的人性之美 孙犁先生说过:“虚伪和矫饰无论在生活方面或艺术方面都是不足取的, 可耻的。”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孙犁先生笔下的人物往往勤劳朴实、自然率真,既突出他们独特的形象,又将他们的精神风貌整体地展现出来,形神兼具,既让读者跨越人物外表的美,而被人物的人性之美所打动,又让读者发自内心地喜爱,并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农村妇女形象是孙犁先生作品中一系列熠熠生辉的艺术形象,《山地回忆》中的主人公妞儿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她普通得连名字都没有,“妞儿”这样的称呼可以放在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身上。然而作者在塑造妞儿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却赋予了妞儿平凡之中的人性之美。这是抗战时期的中国农村的影子,是栩栩如生的中国农村妇女形象。 妞儿一出场就表现了她独特的性格特点。她咄咄逼人的话语、挑衅的姿态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文中的“我”是一名八路军战士,但是八路军战士与农村姑娘的初次见面并不似传统革命题材小说的情节,而是选取了一件生活中的琐事,让妞儿锋芒初露。八路军战士到上流洗脸,妞儿在下流洗菜,两人的矛盾由此激发。“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妞儿的声音里面带着严厉和敌意,一开口就让读者觉得这必定是个“刺头儿”。八路军战士愤怒了,妞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当八路军战士转身看见这样一位农村姑娘后,却心软了。——“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狮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整篇小说中对妞儿的外貌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一笔是在这里侧面写出妞儿家境的贫困,生活的艰难。同时,也表现出阜平山区整体经济条件的艰苦;另一笔是后文写到妞儿笑起来的时候,“她整齐的牙齿洁白得发亮”。八路军战士的怒气稍歇,但是妞儿却没有就此罢休,两人就“真假卫生”进行了一场唇枪舌战。当八路军战士说到物质条件艰苦,还没有打败日本鬼子的时候,妞儿的怒火才平复下来。“‘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毫无疑问,在战火连天的抗战时期,妞儿这样一问,将她对和平的热切渴望,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表现了出来,这不但妞儿一个人的愿望,更是当时广大中国人民的愿望,而八路军战士给阜平山区的百姓们带来了希望。孙犁先生想要表达的革命意旨便在有意无意之中展现了出来。 “军民鱼水情”的意旨却不止于此,故事真正的开始是妞儿送给八路军战士的一双袜子。“光着脚打下去?”“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妞儿这样的一问,看起来很突兀,实则不然。这两句话将前面充满火药味的气氛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妞儿对八路军战士的关爱。也让读者对妞儿的印象开始发生反转。妞儿生活在阜平山区,脾气性格自然不及城镇的淑女一般含蓄、温柔,阜平的土地赋予了妞儿活泼率真的性格,也给了她淳朴细腻的心灵。她细心地看到八路军战士的脚上没有穿袜子,经过一系列的发问过后,妞儿说:“我给你做。”八路军战士的心中一股暖流涌起,读者才恍然大悟,前面一系列发问所蕴含的意义。妞儿豪爽坦率,毫无客套的矫饰,然而读者可以看到,妞儿连她自己都穿得很单薄,更何况阜平山区这地方并不产棉,这里的百姓也不会纺线。 当八路军战士来到妞儿的家里,见到了正在烧火的妞儿和她热情的一家人。在和他们的交谈中,八路军战士感受到了这一家人的朴实与勤劳。妞儿用仅有的布料给父亲做了棉裤,剩下的本来也是留给她父亲做袜子的,但是妞儿却把这双袜子给了八路军战士,而且这双袜子还做得贴心、精巧。妞儿对八路军战士的关爱、对八路军的崇敬由此展现了出来。当读者看到了大伯关于妞儿做棉裤的描述,大娘关于妞儿纺线的介绍以及妞儿提出买织布机的要求后,妞儿心灵手巧的形象又浮现在读者的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虽然性格虽然泼辣,但是她又有另外的一面。孙犁先生在塑造妞儿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运用了欲扬先抑的写作手法。在小说的开始,读者看到的是一位性格泼辣、脾气暴躁的妞儿,随着故事的深入,孙犁先生选取了几件生活中平凡琐碎的小事,让我们看到妞儿勤劳、质朴、热情的心灵之美。在妞儿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村妇女的形象特质。从妞儿一家的描写中,我们感受到了中国农村百姓平凡中散发出的人性之美。孙犁先生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是乡土小说在抗战时期的延续,然而他们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家揭露农民的勾心斗角不同,往往以诗意的笔触展现抗战时期农民的乐观精神。在妞儿以及妞儿一家的身上,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国农民热情、坚忍、勤劳、乐观。这真是中华民族扎根在黄土地民族精神。这一系列人物的塑造,正体现了孙犁先生的美学理想。 二、诗意般的语言风格 孙犁继承了古人的“篇中不可有冗章, 章中不可有冗句, 句中不可有冗字”的美学思想, 追求语言的简洁凝练, 同时采用白描式的叙写, 使语言具有诗意、典雅之美。《山地回忆》这篇小说的语言风格正像它的题目一般,散发着阜平山区的泥土气息,流畅自然、清新隽永。不管是整篇小说散文式的叙事语言,还是文中的人物对话,都让读者跟随作者的笔触沉迷于故事的发展中,在没有硝烟的战争年代,感受着阜平山区农民的乡情,以及平淡中的军民深情。 孙犁先生在塑造文中人物的时候,并没有用长篇杂句对妞儿以及解放军战士进行大篇幅的描写。在写妞儿的时候,只用了寥寥几笔就把妞儿的主要特征表现了出来。线条虽粗,但是却能够让读者清晰地把握妞儿这一人物轮廓。“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这一处描写让读者对妞儿有了初步的印象。“被风吹红的脸、水冻肿的手、穿着蓝色破袄裤,身上的衣服很单薄”短短几句,不但勾勒出了人物轮廓,战争年代农村生活条件艰苦的时代特征也表现了出来。“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的放光。”读者无法直接感知妞儿的具体的外貌特征,但是在妞儿的笑容里,却能够感受到这个农村姑娘的单纯与乐观。虽然阜平山区的生活条件十分地艰苦,还频繁面临鬼子的扫荡,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妞儿的笑依然那么纯净,这个姑娘的精神特征便在简洁的描写中展现了出来。 《山地回忆》一文中没有对妞儿和八路军战士进行直接的心理描写,然而人物的所有心理活动,都可以从他们的语言和动作中表现出来。妞儿本身是一个好不虚伪客套的姑娘,和家人以及八路军战士的相处,向来都是直来直往。故事的开始,妞儿与八路军战士的唇枪舌战,虽然激烈,但是作者并没有用过多的语言来表现这一场激烈的口角之战。故事开端写道: “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 这声音是那么严厉,我听了很不高兴。这样冷天,我来砸冰洗脸,反倒妨碍了人。心里一时 挂火 ,就也大声说: “离了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我站在上风头,狂风吹送着我的愤怒,我听见洗菜的人也恼了,那人说: “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袄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说: “你真讲卫生呀!” …… “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们就可以一切齐备了。” 山里人的率真和淳朴在两人的争辩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妞儿虽然出自农村,却没有俗气的腌臜话,纵然泼辣了些,但是读者却更能够感受到这个农村姑娘的活泼与乐观。从头至尾,文中人物的语言都贴近生活,毫无修饰与夸张,真实而自然。 孙犁先生在写到阜平山区的自然环境时,所用语言不多,但是读者在阅读时却能够对阜平山区农民的生活的艰苦感同身受。“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阜平一带是山区,阳光很难进入,热量就少了,天气自然就冷。“一抹阳光”简洁而凝练地将阜平一带艰苦的自然条件表现了出来。整篇小说娓娓道来,宛若行云流水,八路军战士在阜平山区的回忆像电影放映一般一幕幕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三、多重感情的抒发 孙犁先生根据自己的审美趋向选择小说的描写对象,重点放在了对人情美与人性美的展示。这使得《山地回忆》一文在注重故事叙述与人物塑造的同时,更加注重对情感的抒发。无论是妞儿和山区人民对和平的渴望还是军民之间深厚的情感,都在字里行间中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文中采用第一人称“我”,以一位八路军战士对阜平山区的回忆为主线,讲述了妞儿及妞儿一家与八路军战士之间的动人故事。小说的开头从一位农民代表身上的“蓝布褂”起笔,开始讲述八路军战士在阜平山区的所见所闻。小说重点讲述了“河边争吵”和“做袜子”两件事情,又写到了做饭、洗脸、纺线、贩枣、买织布机等生活片段,随着八路军战士对妞儿一家生活的了解和深入,人物之间的感情也愈加深厚了。妞儿对八路军战士与八路军部队充满了崇敬与期望。即使是在艰苦的条件下,中国军民仍然一条心,八路军帮助农民获得了天地,帮助他们劳动生产。农民为八路军做鞋、做军装……妞儿纺线的本领便是向先前住在家里的一位女战士学的,女战士走了,妞儿的本领也学到了,她用学到的本领帮助八路军战士,所以妞儿为八路军战士做袜子只是妞儿表达对八路军战士情感的一种方式。“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最后一尺布送去做军装,最后一件老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一个亲骨肉送去上战场”不管是在抗战时期,还是在今天,军民之间的情感正是如此深厚。而八路军战士给妞儿一家干活,帮助大伯贩枣、给妞儿买织布机……这些生活化的片段中深藏的是军民之间纯粹而美好的感情,作者没有直接的赞颂,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而是选取了大伯裁布让妞儿做国旗挂在家门口这样的一个情节自然而然地将这份情感升华。 一方面,孙犁先生在《山地回忆》中讴歌了战争时期的军民鱼水情,另一方面,在对淳朴民风的描写中,更包含了孙犁先生对乡土的无限眷恋与深挚的热爱。小说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小说之所以打动人心恰恰来自于作者真挚的感情。从整篇小说来看,孙犁先生无不透露出自己对阜平山区清晰的记忆。 (1)阜平山区地理环境恶劣:“阜平的农民没有见过大的地块,他们所有的,只是像炕台那样大,或是像锅台那样大的一块土地。在这小小的、不规整的,有时是尖形的,有时是半圆形的,有时是梯形的小块土地上,他们费尽心思,全力经营。他们用石块垒起,用泥土包住,在边沿栽上枣树,在中间种上玉黍。”“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 (2)阜平山区自然资源匮乏:“阜平的天气冷,山地不容易见到太阳。那里不种棉花,我刚到那里的时候,老大娘们手里搓着线锤。很多活计用麻代线,连袜底也是用麻纳的。” (3)阜平山区生活条件艰苦:“我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 (4)阜平山区信息交通闭塞,未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我们是真卫生,你是装卫生!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的弯下腰去。” 《山地回忆》本是回忆,但是阜平山区的真实情况却让八路军战士记得很清晰,那么孙犁先生必然是真实了解阜平山区的,并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深深的触动。小说中的八路军战士再一次见到大伯的时候,大伯身上的“浅蓝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让他回忆起当年在阜平山区经历的所有人和事,而这时的新中国已经解放了,而阜平山区的人民的生活却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改变,八路军战士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可是当他看到眼前的情况,自己却无力改变,对他们又增加了一层深深的愧疚。而这所有的情感,既是八路军战士的情感,也是孙犁先生所有的情感。 参考文献: [1]白洋淀纪事[M]. 江苏文艺出版社 ,孙犁, 2009 [2]孙培云.试析孙犁短篇小说独特艺术风格的形成——以《山地回忆》为例[J].名作欣赏,2010(26):84-85+90. [3]林怀宇.虚实之间有真意——比对《山地回忆》与《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J].福建工程学院学报,2008(04):327-330. [4]林怀宇.乡村情结·日常生活·诗化小说——谈孙犁的《山地回忆》[J].语文建设,2005(09):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