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黛玉的聪慧,更由于她寄人篱下的处境,才使她变得非常的敏感。一天晚上,她叫怡红院的门,晴雯偏偏没听出是她的声音,并说"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把个黛玉气得怔在门外。正要发作,转念却想:"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正在伤心垂泪之时,又听见宝玉宝钗的笑语声,越发动了气,越想越伤感,便也不顾苍台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在墙角边的花泪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一日她卧病在床,听到园子里的老婆子骂人,实则是骂她的外孙女儿,黛玉却认为是在骂自己,竟气得昏厥过去。林黛玉的尖刻,神经质,使小性儿大多出现在两种情况下:一是谈到金良缘等危及到她和宝玉的爱情时;二是在遇到谈论身世、贵贱、引起她悲叹自己的处境时,这时她才会敏感地触景生情,借题发挥。一次,当宝玉听宝钗说吃冷洒对身体有害而放下洒杯时,不巧雪雁送手炉来,黛玉便一语双关地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雪雁说是紫鹃叫送来的,她马上又说:"也亏了你暗中摸索他的话!我平时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讽宝玉)只有聪敏的颦儿,才能把她的妒意表达得如此锋利而又含蓄,机带双调皮而又不漏痕迹。 坦率、纯真、不畏强权的个性让她的尖酸多了几分可爱。林黛玉的尖刻只是表现在语言上的。这是曹雪芹用来塑造黛玉这个人物形象的率真、多才机敏等侧面时能运用一种手法。并不能说明林黛玉就是一个狭隘、自私、内心歹毒的妇人。首先黛玉挖苦、讥笑、讽刺的对象不是达官贵人,便是溜段拍马之流。当贾宝玉将北静王就赠的圣上所赐的一串名贵念珠送给她时,她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周瑞家的送宫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宫花的精巧,而在意是否是别人挑剩下的。她嘲讽宝玉听戏时"装疯",打趣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蔑视世俗人情等敏感、尖刻和孤傲,不仅反映出她的洁身自持,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而且也是对权势的一种反抗。其次,林黛玉常常是喜怒爱憎形于色、见于言,"见一个打趣一个",她常以"比刀子还厉害"的语言去挖苦人,处处事事与人计较,固而被看作"刻薄"、"小心眼"。但若仔细考究起来,却大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或是一个高傲的小女子任性的天性,我们应看重的是她常常一语道出事情的真相,不给那些看风使舵、诌上媚下、欺弱凌贫、心术不正之徒留一点余地。这不仅是她疾恶如仇的品性的自然表现,而且还说明她胸怀坦荡,心有所思、口有所言,常把自己的心灵毫无遮掩地坦露出来。再次,林黛玉也并非一味"孤标傲世、目无下尘,"其实她是很谦和的她人坦率真,见人以诚。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香菱是宝钗的丫环,向黛玉请教学诗,黛玉却热诚相接,并说:"既要作诗,你望洋兴叹拜我为诗。"纯真透明如一泓清泉,她耐心地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和要点,教香菱品诗,说明她摒弃了"上智下愚,富贵贫贱"的俗见。她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香菱,并圈定篇目令其阅读,批改香菱的习作,堪称是"诲人不倦",她待人宽厚,从不与人心存介蒂。故史湘云把她称作戏子伤了她的自尊,她有点不悦。可过了一会儿携了宝玉的"寄生草"四房,便又"与湘云同看",在对待宝钗的态度上,尤见其天真笃实。本为情敌,无嫌犹猜,但在宝钗略表关怀,予以训导之后,她便开诚布公,肝胆相照,和薛宝钗掏出心窝子的话,并引咎其责:"你素日待人,固然是好的,然我是个多心的,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杂书不好,又努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此后,她对宝钗如亲姐姐一般,连宝玉也感到惊奇。这又是何等的宽厚和深厚坦白! 三、皎美的容颜、浓郁的诗人气质造就了一个内慧外秀的“红颜”。红楼梦》第三回"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黛玉"年貌虽小,却举止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黛玉之美已见端睨。作者并未直接着墨描绘黛玉之美,而是巧借凤姐的嘴及宝玉的眼来突出黛玉的绝世美丽。心直口快的凤姐一见黛玉即惊叹"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算看见了!"通过"写虚"的形式给人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再从宝玉眼里看见黛玉的形象"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林黛玉之美,还表现在她才学横溢和浓郁的诗人气质。曹雪芹胸中笔下的林黛玉,是一个诗化了的才女;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她爱书,不但读《四书》,而且喜读角本杂剧《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对李、杜、王、孟以及李商隐、陆游等人的作品,不仅熟读成诵,且有研究体会;她不仅善鼓琴,且亦识谱。曹雪芹似乎有意将历代才女如薛涛、李清照、李双卿等的某些特点,融进林黛玉的性格。但林黛玉又完全区别于历代的才女,这就是曹雪芹赋予她悲剧命运和叛逆精神的个性特征。在大观园里,她与薛宝钗可谓"双峰对峙,二水分流,"远远高也于诸裙钗,在博学多识方面,可能略逊宝钗;但在诗思的敏捷,诗作的新颖别致、风流飘洒方面,林黛玉却是出类拔萃、孤标独树的。诗社每次赛诗,她的诗作往往为众人所作祟,所激赏,因而不断夺魁。她的诗之所以写得好,是由于她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丰富奇特的想像力以及融情于景的浸透力;即使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等极平凡的事物,她只一触到,立即就产生丰富的想像;新奇的构思和独特的感受和见解。尤其可贵的是,她能将自己的灵魂融进客观景物、通过咏物抒发自己的痛苦的灵魂和悲剧命运。她的《白海棠》诗,既写尽了海棠的神韵,亦倾诉了她少女的衷情。尤其是"娇羞默默同谁诉"一句,最为传神:这既是对海棠神态的描摹,也是自我心灵的独白,她有铭心刻骨之言,但由于环境的压迫和自我封建意识的束缚,就是对同生共命的紫鹃、甚至对知音贾宝玉,也羞于启齿,只有闷在心里,自己煎熬。这便愈显其孤独、寂寞和痛苦。四、痴情女叛逆者性格决定了她的悲剧人生。《红楼梦》中最激动人心、催人泪下的,还是黛玉的叛逆者的性格。在她的身上闪耀着追求个性解放、争取婚姻自由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光辉。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她不仅才学横溢,学识渊博,而且又是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性灵之学"和描写爱情的角本杂剧,那样如醉如痴地沉浸在艺术的境界,在竟把《西厢记》、《牡丹亭》中的"淫词艳曲"引为酒令。对于贾府的"混世魔王"、"祸胎孽根"、贰臣逆子贾宝玉,竟引为知音,结为同心,从思想到行动都对他予以支持。在大观园里,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道",从不说这些"混帐话"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宝玉深敬黛玉"。林黛玉身上闪烁着诗意和理想的光彩,充满了叛逆的精神。这是曹雪芹赋予这一形象新的基因,使她从根本上有别于历代的才女。从通篇《红楼梦》来看,林黛玉本就是个悲剧性人物,无论从她身世、性格,还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上看,都不可能让黛玉的人生有好结局,因为家庭观念、封建宗法思想,是不可能容忍她和宝玉的爱情开花结果,一个痴情女子面对无果的爱情、奈何她再博学、再聪慧孤傲,也终将敌不过社会大环境,悲剧结局自是意料中事。但是,薛宝钗是个例外。第三十六回写道:“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在作者眼里,薛宝钗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清净洁白”,而是“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的、“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的“浊物”。 所谓“国贼禄鬼”,就是贾雨村之类人物。作者最鄙视贾雨村之类的贪官污吏,所以作者说宝钗“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是对宝钗很严厉的谴责。薛宝钗是作者贬谪的一个人物毋庸置疑。一、无情的薛宝钗第五回写道:“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这是人们对薛宝钗的看法。这种看法是对的吗?薛宝钗真的值得下人喜爱吗?其实,人们被薛宝钗的假象迷惑了。在金钏落井死后,薛宝钗在第一时间赶到王夫人那里,对王夫人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说明,在薛宝钗的心中,奴婢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死了也不可惜。“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种思想与其兄薛蟠“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第四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无视人民生命的贵族阶级思想。宝钗上述的话,只对王夫人说,其他人是不知道的。作者这样写道:“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独有王夫人”,没有第三人。作者行文滴水不漏。如果有第三人在场,宝钗也不会说这样无情的话。因此,下人心目中善良、体贴、可亲可爱的宝姐姐形象,只是一个假象。冷酷无情才是薛宝钗的本质。在作者心里,奴婢们的生命是无比珍贵的。“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反映的正是奴婢的悲惨命运。薛宝钗虽然没有害死金钏,但其无视生命的立场,正是作者要谴责的。这样的人,如果是男子当了官,也会象贾雨村之流一样贪赃枉法。为了讨好上级,也可以制造冤假错案。因此作者说她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天生带有“内毒”、“任是无情也动人”等等,不是泛泛之笔,而是对宝钗丑恶本质的揭露。又如香菱想学诗,宝钗完全不理会。而林黛玉则教会了香菱作诗。这说明在林黛玉是真诚待人的,心里完全没有等级观念;而在宝钗心里,奴婢根本不配学诗。、冯其庸论薛宝钗薛宝钗是有名的"冷美人"。在《红楼梦十二支曲》《终身误》里有一句指薛宝钗的曲词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这句曲词,一般的解释,都是把"山中
先来看黛玉。我们还是从神话入手,从黛玉的象征之物入手。宝玉的象征物是那块玉,他是真石头假宝玉,那么黛玉有没有象征物呢?有。黛玉的象征物比宝玉要多。黛玉的基本象征物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一株小草,由于神瑛侍者每日灌以甘露,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所以黛玉的生命力是非常脆弱的,这就是她自幼多病、体弱的一个基本的原因。她的生命力非常脆弱,这是第一个她的文化基因。第二个文化基因,就是她的生命是神瑛侍者每日浇灌,用甘露浇灌,她才能够久延岁月,她的生命是来自于神瑛侍者,因此她对神瑛侍者具有生命上的依赖性,也就是说她极度依赖神瑛。这就是林黛玉一刻都离不开贾宝玉的原因,一旦失去了贾宝玉,那么她的生命之水就枯竭了。这样就造成了林黛玉的两个大缺点,一个就是她多疑、小性、爱生气,还有一个就是她过于依赖贾宝玉,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贾宝玉身上,惟恐失去贾宝玉。但是她毕竟是具有神性的,因为她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一颗小草,是神瑛侍者用甘露浇灌它,这颗小草是带有神性的,所以在林黛玉身上具有某种神性,就是非常高贵的品格。第三点就是绛珠小草后来变成一个女孩,绛珠仙子。那么她为什么也下凡呢?她和贾宝玉有所不同。她和神瑛侍者不同,和石头不同。石头和神瑛侍者是不满天堂生活,他要下凡来享受满足人的物质精神情感需求下来的,所以他有比较强烈的叛逆性。这个叛逆性呢当然也传染给了绛珠小草,绛珠仙子。但是绛珠仙子下凡的动机和石头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需要注意非常重要的区别。石头下凡,神瑛下凡是对天不满,因为你不让我补天,我有补天之才你不让我补。绛珠小草下凡是因为她的恩人下凡了,她要报恩而跟随去了,因此林黛玉在叛逆性上的目的和程度跟神瑛,跟贾宝玉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就是它有相通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林黛玉身上的神性表现得最突出、最可贵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如果和薛宝钗相比,她最突出的是什么?最突出的就表现在林黛玉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元春省亲的当晚,元春让大家做诗,黛玉当时决定大展其才压倒众人。今天我要在贵妃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我的诗才,能够让她得到赏识,比别人都强。这个思想在当时了不得,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弱点就是缺乏竞争意识,这是中华民族后来在明代中后期落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文化史上的原因,因为中国历来都是强调中庸的,枪打出头鸟。中国有这样大量的成语俗语,不要说女人了,连对男人都是反对出头的。林黛玉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要表现自我价值、要让自我价值让别人了解、重用、欣赏的意识,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结果遗憾的是,元春只让她们做一首,所以林黛玉很快写了一首,结果得了一个并列冠军。元春最后评定的时候说,还是薛林二妹妹最好,但是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薛不如林。宝钗的那首诗是典型的应制诗,过去皇上跟他的臣子部下每人都写一首,就是这种。宝钗的那首没有诗味,而且基本上句句都是歌颂。林黛玉的起码有一句非常好,非常有气魄:“借得山川秀”,气魄多宏大。林黛玉那首诗水平明显高于宝钗,而她是信手写来就得一个冠军。所以从这地方看得出来,林黛玉在当时具有超前意识的这样一种精神境界,这是她神性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林黛玉的象征物除了是小草以外,还有两样。一样就是竹子。林黛玉住在潇湘馆,一进院子,“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墙下得泉一派”,“一派”就是泉水是很小,“开沟”,开一条小沟,“仅尺许”,那沟很窄,就一尺多一点宽。注意潇湘馆里面的竹子是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的,因为竹子这个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是表示文人刚直不阿、有节气、有骨气。而大观园所有的院子里只有潇湘馆有竹子。潇湘馆这个名字照理说不是很吉利,为什么?因为它暗示了舜帝南巡,久久不归,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南下寻夫,后来知道舜帝已死,于是泪洒斑竹,“斑竹一枝千滴泪”,投湘江而死。但是当时起诗社的时候,大家要用别号,用一个笔名,别人说就叫潇湘妃子吧,因为她住潇湘馆,林黛玉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其实真不错。那么这些翠竹就暗示了林黛玉将来不幸的命运。但是这千百竿翠竹象征着林黛玉人品高洁,具有一种独立的文人的气质。林黛玉是这些女孩子当中最有骨气的,跟薛宝钗一比就比出来了。就在元春省亲的当晚,贾宝玉写诗写不出来,憋得没折的时候,宝钗和黛玉都过去关心。宝钗说贵妃刚才把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她不喜欢“绿玉”两个字,你还非要写那个,你不是成心跟她争执吗?宝钗是处处小心谨慎,怕贵妃不高兴。宝玉受到启发了,他说对了,以后我不叫你姐姐了,我就叫你老师吧。宝钗说怎么又叫姐姐了,在上边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这些地方就写出了宝钗她非常世俗的一面,她和林黛玉一比光彩就不如人。而且我们注意到,刚才讲了,那个泉水从墙外面流进来,那个沟很小、很窄、很浅,我们注意一下,大观园里面有很多院子,大观园里面也有很广阔的水面,但是院子里面有水的只有潇湘馆。我们知道,水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特别是在《红楼梦》当中,是代表少女,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嘛。也就是说曹雪芹是把林黛玉比做所有这些杰出少女中的最优秀的代表。但是这个小水沟很浅,很窄,意味着它的生命力的脆弱,而且这个水是绕着竹子盘旋而出,这就很有意思了,这是强调这个水和其他的水不一样,它是刚直不阿、人品高洁之水。我们再看看宝钗。宝钗也有象征物,《红楼梦》里面有两个人物的象征物是石头,一个当然就是贾宝玉,还有一个就是薛宝钗。那么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薛宝钗这块石头带给我们什么样的信息呢?我们看一下,薛宝钗住在蘅芜苑,“步入门时,忽然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这个石头很高,它不仅是一块大的很高的玲珑石,而且四面还有石头。所以曹雪芹在这儿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这个石头很大,不是精英美玉,这是真石头。这么多石头,“竟把里面所有房屋皆悉遮住”,全都遮住了。注意潇湘馆里面用的是“遮映”,竹子把房子遮挡了去,但它是相映成趣,相映成辉,而这里“遮住”就暗示了我们,薛宝钗常常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的东西。而且一株花木也无,没有一朵花木,倒是只见许多异草,可这些草不是石头上长出来的,而是在石头旁边,是攀缘在那些石块上的。这些异草是象征着伺候薛宝钗的那些丫鬟们。因此薛宝钗这块石头和贾宝玉这块石头的区别是什么呢?贾宝玉这块石头原来也是普通的石头,经过女娲锻炼之后,通了灵性,有了神性,是一块有生命的石头,是一块有强烈生命意识的石头。而薛宝钗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所以她在金钏之死的问题上表现出了冷酷无情,在柳湘莲出走的那些问题上也表现出冷漠。连薛蟠这么差劲的都满世界找他去,薛宝钗没有。那么你想一块是有生命的石头,一块是没有生命的石头,一块石头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另外一块石头对别人对自己都非常冷漠,那么这两块石头它怎么有缘呢?因此曹雪芹只能让她住在蘅芜苑。蘅芜苑就是恨无缘,不可能有缘分,尽管他们离得很近,就像两座山一样,你可以看见我,我可以看见你,但是走不到一起。薛宝钗是一个身受封建礼教教育的孩子,她严格地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用封建道德规范来规范自己,也规范别人。有人说薛宝钗很虚伪,我觉得错了,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薛宝钗这个人物之所以经得起琢磨,甚至很多人都喜欢,就是因为她非常真诚,她真诚地信奉这些东西。比如她劝黛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好是不识字,识了字以后你也别老去写诗,写多了,有学问的人还笑话你呢。她很真诚,她不是品质问题。比较一下宝钗和黛玉诗的优劣,很难比出来。薛宝钗的《螃蟹诗》就写绝了,恐怕是空前绝后,没有第二人能超过她。她还有很多其他的诗写得也不错,当然也有一些应景的诗。可是跟黛玉一比就能比出来,这两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宝钗用过四种体裁,黛玉用了八种体裁,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歌行、词等等。宝钗是4种9首,444个字,黛玉是8种,体裁比她多一倍,25首,比她多一倍半,256句,比她多三倍,1659个字,比她多三倍。通过这个统计,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问题:宝钗和黛玉写诗都写得非常好,但是宝钗只参加集体活动,没有自由活动。黛玉大量的都是她个人的自由活动。而且黛玉参加集体活动也是尽量要大展其才,一圈就圈三个,三个题目就拿下来了,她要多写。宝钗没有歌行,而黛玉的《秋窗风雨夕》、《葬花词》写得多好。当然这都是曹雪芹写的,这个著作权问题咱们得弄清楚了。黛玉是把诗词作为抒发内心情感、宣泄苦闷的一个手段,所以她的诗词里面真是充满了血泪,充满她真挚的感情。即使这种感情有时候可能比较狭隘,甚至可能有误读、误导,但是很真诚。你看她题手帕诗,她一下就写三首,写一首还不能把那个感情完全抒发出来,所以就要写歌行体,长篇,充分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她们两人的差别,归根结底是由于两个人的诗歌观念造成的,也就是说她们的区别在于价值观的不同。薛宝钗是视诗词为小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好不认字,写多了让有学问的人笑话咱们不守本分。集体活动她不能不参加,你写我也写。黛玉不是这样,黛玉生命形态的一部份就是诗词,诗词已经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了。我们看得出来,黛玉在爱情的问题上比宝钗要强得多,她是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她惟恐失去宝玉,所以听说宝玉得了个麒麟,史湘云也有一个麒麟,湘云来了,所以她急急忙忙要去看了。两个人都有个小东西,咱们中国这个记那个记的,两个小东西就撮成婚姻了。所以她就去了。而宝钗恰恰相反,宝钗作为一个少女,在一个很难接触到其他男性的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她喜欢宝玉是非常正常的,但她就像她住的蘅芜苑的大石头那样,总是在处处掩饰自己,而这种掩饰反而起了副作用。比如由于马道婆使魔法,结果王熙凤和宝玉中了邪了。后来宝玉醒过来了,当时大家很高兴,宝钗就开了个玩笑,说阿弥陀佛,如来佛真忙,不光要忙着讲经,还要忙林姑娘的婚事。她就开黛玉和宝玉的玩笑。还有一次,黛玉让贾母叫走了,宝玉都没心情吃饭了,匆匆忙忙吃完饭赶紧要走,宝钗说赶紧让他走吧,要不他惦记林姑娘,林姑娘也惦记他呢。开这个玩笑。这两次玩笑反映出来,一方面,宝钗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另一方面,表现出来潜意识里面的她的那种封建道德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就是按照封建道德规范,女孩子根本不应该考虑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婚事应该由父母做主,如果父母不在,就由长兄做主,所以薛宝钗觉得好没意思,幸亏有个黛玉,把宝玉拖住了。宝钗这种做法不是出于虚伪,而是非常真诚,就是她真诚地对别人冷漠,也对自己冷漠,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块大石头。她那两个玩笑实际上会促进黛玉和宝玉的感情。这些地方说明,在生命意识上,在爱情观上,在人生的价值观上,宝钗不如黛玉。王熙凤说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是宝钗好的地方,因为宝钗是客,寄居贾府,她对贾府的事情当然不应该多加干涉。而且贾府的矛盾那么复杂,所以她当然就回避了。可是一旦如果需要她表态的时候,她毫不吝啬。我们看李纨、探春,宝钗三个人受王夫人之命代管大观园。王夫人是她姨妈,在这种情况下,宝钗发表了两段长篇演说,这两段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字。她就说明大观园改革的必要性,特别是后面第二段,她提出让那些承包的婆子媳妇们要拿出一点来,要照顾左邻右社,这样她们就不会搞破坏了,她们也就平衡了,你们也就安全了。这不就是社会稳定吗?所以我们一定要整个把前八十回完整地来看,这样我们就能够看到一个完整的宝钗。宝钗这个管理才能黛玉是远远不如,我估计黛玉那个潇湘馆都管不好,主要是紫娟的功劳。黛玉是只会做诗不会做人,说话直来直去。黛玉非常可贵的一点,她的性格非常率真,很真诚。这一点呢宝钗就不如她了。刚才讲元春省亲的时候我们也讲了,她处处要顾及到别让元春不高兴,但是宝钗这个问题并不意味着她虚伪。我们要注意到,宝钗在大观园里是很得人心,她并不是靠小恩小惠得来的,宝钗很善于处理各方面的人际关系。而我们知道,生活在一个群体当中,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修养和能力。这一点是宝钗比黛玉强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要回到开头,我们讲的那个标准上来。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两个女孩子,黛玉比宝钗强,也不能简单地说,宝钗比黛玉强。为什么?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美学上和生活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作为艺术评判,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少女的艺术形象,它在塑造上难分高下,都是非常成功、非常经得起咀嚼的艺术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宝钗这个人物更难刻画。一个艺术家,你要把作品写得让读者让观众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是最高明的。因此从艺术评判的角度来说,这两个都是极其成功的形象。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为什么那么好?另外还有个名字叫《永恒的微笑》,就是她这个微笑你越仔细看,你越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是一种微笑,是一种冷笑,是一种恶毒的笑,你都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和当时你的心情、你的环境和你的先入之见都有关系,妙就妙在这个微笑你没有办法解释,很难解释。所以从艺术评判来讲,黛钗不分高下。然后我们从道德评价来讲。道德评价,我觉得黛玉要比宝钗强。我们很清楚这是她们的象征之物所决定的。因为宝钗身上尽管读者有许多误会,被曹雪芹引入了误区,但是宝钗身上确实存在着一些冷酷无情,而且她不仅是对别人冷酷无情,也对自己冷酷无情。有的人是被迫变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而宝钗是自觉自愿地把自己作为一个牺牲品放在了祭坛上。所以在道德评判上来说,钗不如黛。最后从生活评判。作为生活对象,薛宝钗身上那种封建意识在现代社会里面已经远去了,尽管还有,但是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严重了。很多现代女性甚至都走得太远了。而薛宝钗身上那些可以被大家接受的欣赏的东西,比如说她身体比黛玉健康,她比较善于搞好人际关系等等,就比黛玉有优势。总而言之,曹雪芹在黛玉和宝钗身上都倾注了所有的爱心。他既没有把她们都写成完人,也没有过于夸大她们的缺点。在她们身上,都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也都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如果能够把她们两人的优点相加,缺点都去掉,那么就成了完人了。
在《红楼梦》中,薛宝钗与林黛玉的性格,都存在着A、B两面。从表面上看,黛玉应该是清高的、孤傲的、叛逆的;但骨子里,她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世俗名利、地位和声望的追求。宝钗则正好相反。从表面上看,似乎有些“圆滑世故”;但骨子里,她却实在是一个耿介孤高又愤世嫉俗的女子!在小说里,每至关键时刻,真正敢于坚持个性,以至于给家长们留下诸如“忌讳”、“离格”、“不祥”之类负面印象的,几乎总是宝钗;而明确表示自己渴望“邀恩宠”、“独立名”的,几乎总是黛玉。《红楼梦》全书又恰恰以宝钗的《螃蟹咏》骂世最狠,以黛玉的《杏帘在望》“颂圣”最力。这无疑是作者对钗、黛深层次性格的一种暗示。2.从客观能力上看,宝钗显然比黛玉更善于处世,更善于解决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但从主观意愿上看,黛玉对各种世俗利益、名位的关注和向往,却又远远强过于宝钗。相对而言,宝钗比黛玉处于更为优越的位置。但宝钗却根本不屑于尘世的争名夺利,甚至不屑于元妃的特别恩赏;反倒是黛玉连小小几枝宫花,都要斤斤计较,非得比出个势利不可。一个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所以,我们说,在《红楼梦》(脂评本原著)中,宝钗是“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黛玉是“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3.从形象解构的角度来看,黛玉身上其实更多地承载了儒家士大夫文化的某些特质;而宝钗身上则更多地体现了老庄哲学的审美观。黛玉是外道内儒,宝钗是外儒内道。所以,作者用“有凤来仪”与儒家皇权意识的“双关暗合”,来暗点了黛玉性格中更为真实的一面;又以“蘅芷清芬”颇具道家色彩的“未扬先抑”、“别有洞天”,揭示了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的人格魅力。4.钗、黛以上这种性格上的交错、反转的关系,犹如《周易》中太极图所揭示的哲学原理:世间万物,俱负“阴”而抱“阳”。而且,“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鱼” 的“鱼眼”,恰恰为“阳”;“阳鱼”的“鱼眼”,恰恰为“阴”。由此,亦可以看出《红楼梦》之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老、庄、尹、列之道家文化的尽力汲取之态。5.在小说中,袭人、晴雯、金钏、小红,俱为钗、黛的影子人物。其中,金钏的真情与烈性,正与宝钗相通;小红的心机与世故,正与黛玉相通!袭人、晴雯,作为钗、黛的一对“外影”,对映了她们各自性格的“正面”;而金钏、小红,作为钗、黛的一对“内影”,则照出了她们性格中的“另外一面”。作者此种设计,亦是《红楼梦》之“风月宝鉴”性质,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一种直观体现。6.《红楼梦》本是“才子佳人”小说的对立产物。作者尤其反对那种“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的庸俗模式。但后人对《红楼梦》的解读,特别是许多“拥林派”评红家对《红楼梦》的解读,却恰恰陷入了所谓“才子”、“佳人”加“小人”的思维定势之中,有意无意间就要把宝玉、黛玉、宝钗分别同这三种角色对映起来。而袭、晴、金、红四影结构的存在,特别是金钏与宝钗、小红与黛玉之特殊关系的存在,对于打破以上这种固化的成见,恢复原著的本来面目,无疑有着正本清源的意义和作用。7.曹雪芹的一生始终处于“出世”与“入世”的双重困境之中。在理智上,他看得透功名利禄乃至男女情爱的虚妄,但在情感上,他又放不下对往昔繁华以及旧日情缘的留恋。而钗、黛两位女主角的设置,就多少反映了作者内心的这种两难。排除枝节的差异,从更为抽象的角度来看钗、黛,她们亦与作者一样,均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她们又同为“敏感的弱者”,都生活在一种小心翼翼的、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中。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才“使二美合一”,将她们看作了一人。这也就是脂砚斋所说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庚辰本第42回总评),以及畸笏叟所说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庚辰本第22回眉批)。8.然而,作者却并不满足于仅仅将自己内心的困境表达出来,他还时时考虑着如何用理智来战胜情感,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这样,原本“合一”的钗、黛二人,在小说精神救赎的主题上,又出现了“分殊”的情形。其标志即是看她是否成功地接受了“癞头和尚”及“跛足道人”这一僧一道的点化。黛玉是点化之路上的失败者。她拒绝了“癞头和尚”为她设计的疗病方案,反而代之以服用世俗的“人参养荣丸”等药,其结果是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世俗占有欲和小儿女之情的困扰,只能在尘网中越陷越深。宝钗却成功地接受了癞僧的点化。她的“冷香丸”乃集尽四时白花之蕊,雨、露、霜、雪,甘苦二味,苦修苦炼而成。这象征着她在历尽人间甘苦、世态炎凉之后,能最终超越一切世俗之情的羁绊,而以一种大知己之爱和巨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去推动宝玉悟道、出家,复返大荒。诚如脂砚斋所说:“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很明显,二者的高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应该说,曹雪芹本人的情况,更接近于前者,但后者才是他所追求和向往的那种理想之态。9.钗黛的A、B两面性,也同样反映在了她们的爱情方面。这就是一种相当复杂的三角关系:宝玉与黛玉“似近而实远”,宝玉与宝钗“似远而实近”!从表面上看,宝玉与黛玉好似心心相印、呼吸相通;但实际上,他们在内心深处却始终存在着一种更为深刻的隔膜和疏离。宝玉把黛玉当作唯一“不说混帐话”的知己。可事实上,黛玉的头脑中却并非没有所谓的“混帐思想”,她也并非真的不拿“混帐话”来劝谏宝玉。更重要的,在对待贾雨村一类“禄鬼国贼”的态度上,宝、黛二人的价值取向几乎判若天渊。宝玉宁死也不愿与贾雨村一类的人物相接触,而黛玉作为贾雨村的学生,却从未对她的恩师表示过任何形式的异议或不满。所谓“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所谓“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宝玉却显然不可能有黛玉这种“邀宠”、“立名”的思想!宝玉与宝钗的情形则正好相反。从表面上看,钗、玉二人好像“志不同,道不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实际上,他们的深层次性格中,倒反而蕴藏了更大的相近和共通之处!宝玉最厌恶那些贪鄙官僚。无独有偶,宝钗也是这么一个现实社会的激烈批判者。她的那首《螃蟹咏》即是对以贾雨村为代表的那些贪官污吏的最为尖刻的讽刺。宝钗劝宝玉读书仕进,并非是要他也成为贾雨村一样的“禄蠹”,恰恰相反,乃是希望他通过掌握权力,来惩治、消灭这些丑类。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二人的选择看似相悖,其实却正好反映了其根本一致的立场!而更重要的是,宝玉、宝钗都对佛、道一类“出世”理念,有着几近于本能的偏爱。宝玉《天上人间》谜:“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关心的是来自仙家的消息。宝钗《镂檀锲梓》谜:“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则感叹世人难以领会佛法、禅宗的真谛。而事实上,宝玉对禅宗的最初感悟,也正是来自于宝钗的引导和推介(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对宝玉思想意志层面的影响,其深度和重要性,远远超过了黛玉。所以,脂砚斋才特别提醒读者注意:“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10.以上情形,也就决定了宝玉一生的情感,必然会有一个巨大转折的过程:由开初的独“专情”于黛玉,最终转向放弃这种“专情”,反过来与宝钗亦建立起同样的真情至爱。黛玉是宝玉富贵年少时,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知己。而在宝玉贫寒落魄之后,能与他一道战寒斗霜、患难与共者,则不能不惟宝钗一人而已。显然,原著中这样的转折,应该发生在八十回以后的佚稿之中。但实际上,也用不着等到八十回以后,在现存的八十回本中,曹雪芹即为这一转折的过程,提供了多处暗示。譬如,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金玉姻缘赞》、第34回“宝钗探伤”、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等等,都是这方面的明确例证。11.上述这些暗示宝玉终将移情于宝钗的文字,与小说中那些看似表现宝玉独爱黛玉的地方,亦构成了“风月宝鉴”之“反照”与“正照”的效应。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原著中至少存在着以下六组针锋相对的正、反面文字组合:第一组:正面文字:《终身误》(第5回);反面文字:①《金玉姻缘赞》(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②《红楼梦引子》(第5回)。/第二组:正面文字:①宝玉拒斥湘云(第32回),②黛玉的心理活动(第32回),③宝玉“诉肺腑”(第32回);反面文字:①黛玉探伤(第34回),②宝钗讥讽贾雨村(第32回),③宝钗探伤(第34回)。/第三组:正面文字:“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34回);反面文字:“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35回)。/第四组:正面文字:“宝玉焚书”(第36回);反面文字:①黛玉劝学(第9回),②黛玉《騄駬》谜(第50回),③“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第38回)/第五组:反面文字:宝玉梦中的喊骂(第36回);反面文字:“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甲戌本第25回回目)/第六组:正面文字:“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第57回);反面文字:“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58回)。——脂砚斋提醒读者:“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又云:“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眉批)显然,如果读者仅仅从上面列举那些“正面文字”,来解读《红楼梦》,而看不见其针锋相对的“反面”,那么,十有八九是会把小说的本旨给弄颠倒的!12.最后,作者以“莫怨东风当自嗟”和“任是无情也动人”,分别概括了黛玉、宝钗同宝玉的情缘。何谓之“莫怨东风当自嗟”?因为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宝、黛之不能结合,并非是出于什么外部势力的干涉。相反,贾母、凤姐等人,倒始终是“木石姻缘”的支持者。而恰恰是他们自己在深层次性格上的隔膜与疏离之处,才导致了其爱情上的“求全之毁”和“不虞之隙”。黛玉之未嫁而逝,绝非宝、黛的不幸,从某个意义上讲,倒是因此而避免了更大的悲剧!又何谓之“任是无情也动人”?因为如前所述,在原著后三十回佚稿中,正是宝钗凭借自己在禅宗、老庄一类“杂书”、“杂曲”方面的“博知”,启迪并引导了宝玉“悟道”,推动他出家为僧,进而得以复返大荒。——《山门?寄生草》、《邯郸梦?赏花时》二件,即为明证!在当时那个社会,一般妇女都是嫁夫从夫,终身相倚。宝钗既嫁宝玉,做了他的妻子,亦理当如此。可她这个做妻子的,却主动地引导了丈夫出家为僧。按世俗的观点,这应该是非常“不情”之举了。但宝玉却深知,宝钗的这种“不情”之举,倒恰恰是出于对他的一片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自我牺牲式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才以“任是无情也动人”,来表达了这种复杂的感情。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抽得“牡丹”签,黛玉抽得“芙蓉”签,那“芙蓉”签上,还特别注明:“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芙蓉”为何还必得“牡丹”陪饮呢?原因无他,因为在小说中,宝钗与黛玉又同为宝玉的知己。二人合起来,则构成了宝玉不同时期的最爱!13.在《红楼梦》的“色”、“空”二字当中,黛玉主要代表了“色”的这一面,而宝钗主要代表了“空”的这一面。小说把钗、黛二人放在一起,实际上也就昭示了“色”与“空”两种精神对宝玉的吸引和争夺。宝玉、黛玉的“木石姻缘”,更多地同作者放不下往昔繁华的心态相联;宝玉、宝钗的“金玉姻缘”,却更多地与作者看得透人生虚幻本质的理智相通。所以,小说中“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一个承载了作者的“悲情”,一个寄托了作者的“高情”!在《红楼梦》末回“情榜”中,黛玉得到的评语是“情情”,宝玉得到的评语是“情不情”,宝钗得到的评语是“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黛玉何谓之“情情”?因为她以“情”为情——以小儿女之情为情,以世俗之情为情,故终其一生也跳不出为情所困、为情所陷的孽障。宝钗又何谓之“无情”?此“无情”,非彼“无情”也。“无情”正是至情!看似“无情”,却是情到极点,感人至深。故又曰:“任是无情也动人”。而宝玉的“情不情”,就正好处于黛玉“情情”与宝钗“无情”(至情)之间。这也就是脂砚斋所说的“三人一体”的结构!14.《红楼梦》问世至今已正好二百五十年。什么是这部小说最本真、最永恒的精髓?笔者以为,这既不在于《红楼梦》“批判”了什么“封建主义”,也不在于她“歌颂”了什么“伟大的爱情”。而恰恰体现于其所宣扬的“色空”思想之中。《红楼梦》的“色空”,是“大色空”,是包罗人间百态、世上万象的“色空”。其中,宝、黛、钗的故事,是“情”之“色空”。元、迎、探、惜的故事,是“运”之“色空”。王熙风的故事,乃“势”之“色空”。秦可卿的故事,乃“淫”之“色空”。如此等等。而红楼一梦,万境归空,给情天孽海里的痴男怨女们当头棒喝;替功名富贵场中的仕子儒生辈警钟长鸣;为普天下的失意者指引脱离苦海的道路;向尘世间的孤独人提供聊以慰籍的精神家园。这样的人文关怀,才是此书超越时空、超越社会形态而永放光芒的本质所在!在《红楼梦》中,黛玉主要代表了“色”的这一面。前面,我们在第一、二章里,分析了黛玉的性格。从表面上看,黛玉应该是清高的、孤傲的、叛逆的、纯情的;但骨子里,她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名利、地位、声望的强烈渴求。而事实上,她所谓的“清高”、“孤傲”、“叛逆”,在很大程度上,还恰恰是其求名求利却求之不得的产物,具有一种“酸葡萄”式的情结!我们看到,在元妃省亲的节骨眼上,恰恰是黛玉的“攀高”、“邀宠”表现得最为积极(第18回);在贾母率王夫人、刘姥姥等人游览大观园的关键时刻,又恰属黛玉的潇湘馆处,接待得最为殷勤、礼数最为周详(第40回)。不仅如此,小说中那些赞美皇权、渴慕功名的诗句,亦多出于黛玉及其恩师贾雨村之手,诸如“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第1回)、“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第18回)、“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第18回)、“双瞻御座引朝仪”(第40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第50回)、“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第76回)等等。*[注26]*甚至,连黛玉的居所,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精雅无比的潇湘馆,也起了个了正名,叫做“有凤来仪”,被作者有意地赋予一层“颂圣”的含义!小红是黛玉的“内影”。第24回,小说描写小红“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却被秋纹等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此处,脂砚斋一连写下了三条同黛玉有关的批语。一曰:“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庚辰本第24回双行夹批)二曰:“争夺者同来一看。”(庚辰本第24回双行夹批)三曰:“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庚辰本第24回双行夹批)另一处,脂批则毫不含糊地指出:“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可见,无论是曹雪芹,还是脂砚斋,在他们这些“圈内人”的眼中,黛玉都属于那种冰雪聪明、灵慧过人,却持才傲物,争名夺利,不肯罢休的人。黛玉固然也有非常“纯情”的一面,是所谓“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但这种“情”,却又是建立在一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占有欲的基础之上的。她爱宝玉,便不许宝玉再同别的女孩(确切地说是像她一样的贵家小姐)单独接触,仅仅因为这些女孩有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却丝毫不顾及宝玉“爱博心劳”的本性。她将宝玉认做“知己”,却并没有宝玉那种憎恶官场、厌绝名利的思想,相反,倒时不时地幻想着能依靠“木石姻缘”的成就,来实现自己“立名”傲物、“压倒众人”的夙愿。所以,黛玉的所谓“纯情”,落脚于现实之中,最终还是脱不了一种极其世俗的价值观的窠臼。这就是杜丽娘所说的“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可见,所谓“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所“通”、所“警”者,还绝不仅仅是才子佳人、儿女情长这些东西,亦有这种爱情观背后的名利之心!*[注27]*从《红楼梦》神话开篇的角度来看,黛玉显然是一位思凡下凡的仙子形象。她来自于“西方灵河”,却把世俗的名位观、价值观,当作自己情感的最终归依,终其一生亦不能自拔。故一言以蔽之,我们说,黛玉是“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而宝钗却主要代表了“空”的这一面。前文中,我们亦分析了宝钗的性格。小说通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描写,道出了她原是一个素性淡泊、深具老庄气质的女子。宝钗从小便不喜簪花抹粉,不爱富丽闲妆,只偏好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见甲戌本第28回侧批)。第7回,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脂砚斋随即批云:“‘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甲戌本第7回侧批)宝钗的居所蘅芜苑,正名“蘅芷清芬”。这“清芬”二字,也的确合乎她的此种身份!人言宝钗“世故圆滑”、“八面玲珑”,但实际上,我们看到,在关键时刻,真正敢于坚持个性,以至于得罪家长权威的,恰恰不是黛玉,而是宝钗!第22回,在元宵节灯谜诗会上,宝钗的一首更香谜直抒胸意:“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就引得贾政大为扫兴,以为“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见蒙府本、戚序本第22回)。第40回,在贾母携刘姥姥等人游览大观园的节骨眼儿上,宝钗蘅芜苑“雪洞一般”的居室布置,又引起了贾母的大为不悦,以为甚是“忌讳”、“离格”,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第28回,面对元春的特别恩赏,宝钗居然“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反过来竟以宝玉被一个黛玉缠住为幸。这种蔑视世俗权威的态度,在黛玉而言,则更是绝不可想象的了。与黛玉诗“缠绵悲戚”中夹藏着“邀宠”、“立名”相反,宝钗的诗风往往是“端庄敦厚”里暗含着“孤高”、“愤世”。这也就是脂砚斋所说的“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譬如,《凝晖钟瑞》:“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第18回),《白海棠咏》:“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第37回),《螃蟹咏》:“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第38回),《牙牌令》:“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第40回),《镂檀锲梓》谜:“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第50回)等等,均带有一种高人隐者讽时骂世,又洁身自好的意味。甚至,就是那首被后世许多陋儒狂骂不已的《临江仙?柳絮辞》,所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所谓“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实际上,也正体现了陶渊明“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见梁?萧统《陶渊明集》序)的风骨与气概!故众人皆为之“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第70回)*[注28]*而更重要的,宝钗的这种淡泊名利、愤世出世的思想性格,还恰好为癞僧、跛道择中,成为了太虚幻境对宝玉的精神世界施加影响的一个重要的关联点、介入点。如前所述,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正是宝钗以自己在禅宗、老庄等方面的“博知”,启迪并引导了宝玉的“悟道”、出家,宛如何仙姑之劝吕洞宾莫要贪恋人间的风光,应尽快返回天界一般。《寄生草》、《赏花时》二件,俱为明证!从《红楼梦》的神话结构上讲,宝钗显然没有黛玉那样明确而显赫的前世来历(“西方灵河”畔的“绛珠”仙草),但这个生活于红尘世界中的女子,却被癞僧、跛道赋予了推动所爱之人,即全书男主角贾宝玉,下定决心,拔离凡尘,复返仙界的任务。她的爱情与婚姻,也最终摒弃了一般世俗人们所持有的价值观和占有欲,而把“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自我牺牲、自我超越的精神,放在了首位。所以,我们说,宝钗是“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作者把钗、黛二人放在一起,实际上也就昭示了“色”与“空”两种精神对宝玉的吸引和争夺。概要地讲,黛玉之“色”,是由“世外”指向“世内”,正与宝玉的“情迷”联袂;宝钗之“空”,由“世内”指向“世外”,正与宝玉的“情悟”相通!通灵宝玉下凡历劫,他的前半生自然离不开黛玉之“色”的陪伴——非如此,则无以将“情迷”发挥到极致。可如果宝玉当真同黛玉结合了,他的后半生就会欲海深陷,永堕泥犁,无法完成由“情迷”到“情悟”的转变,“佳偶”也将终成“怨偶”——除非宝玉对黛玉也敢撕破脸面,情断义绝,但这显然是作者所更不愿写,也不忍写的局面。怎么办呢?要想让通灵宝玉拂去其心上的迷尘,复显其本来的真性,则又少不了宝钗之“空”的龙象之力了。读者如果仅仅从一般小儿女之情的层面——也就是本章所称“宝玉情感的A面”上着眼,自然会感觉宝玉对宝钗、黛玉、湘云三人,“素厚者惟颦、云”,而独与宝钗“素不契”;但如果真要上升到超离凡尘的大知己之爱——就是本章所称“宝玉情感的B面”的高度,一切就全都颠倒了过来:宝玉与宝钗是“素不契”中包含着更大的“素契”!——“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为了一个共同的“愤世”、“出世”的理念,他们可以“眼向云霞”,把世俗的爱情观、占有欲搁在一边,“情极”生“毒”,“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而宝玉同黛玉(甚至也包括湘云),却是于“素厚”中隐藏着深层次的隔膜和疏离,始终无法由相爱相知而相谅。“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这正是“情迷”与“情悟”,在宝玉身上此消彼长,又各自作用于不同深度所造成的效果。“情迷”是一种短性的大力,“情悟”却更有一种持久的韧性。两者犹如老子所言“牙”与“舌”的比赛:牙比舌坚固,但到头来,人至迟暮之年,舌却比牙存在得更长久。宝玉的一生亦复类此。他虽多“情迷”于“色”,却终将“情悟”于“空”。所以,脂砚斋用“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这十二个字原则,来概括曹雪芹笔下宝玉情感的A、B两面,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曾经的拙做,希望会有所帮助。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梦》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抓象牙花名签子,薛宝钗伸手一掣,掣出牡丹花的签子:“艳压群芳”,并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在曹雪芹对薛宝钗所有描写中,我对此印象最深。因为我认为这一句诗是对薛宝钗最好的注脚。在金陵十二钗中,被塑造的最立体、最有争议性、最让我们猜不透摸不明的怕就是薛宝钗了。显而易见,她的感情极其冷漠,直到“冷中透出一丝阴森”,可这并不妨碍她性格另一面的温柔敦厚,也不妨碍贾府上上下下对她的称赞和喜爱;她学识广博,吟诗弄赋也算是十二钗中的佼佼者,甚至对于禅理也颇有心得,按说这样的人应该像黛玉或者妙玉一样有一份清高和超凡脱俗才是,然而恰恰相反,她竟对权钱利益颇为看重。与其她姐妹比起来,她的城府极深,却又不像王熙凤,王熙凤聪明毕露, 她是绵里藏针,一出“薛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看得令人心惊胆寒。她令人爱不得也恨不得,我们感慨她的才气,又恼恨她的俗心;我们佩服她的圆滑,又痛恨她的圆滑;我们欣赏她的冷,又惧怕她的冷。对于她,我想任何人也说不清楚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感叹居多还是痛恨居多?可我们要承认,曹雪芹塑造的这个艺术形象是动人的,虽然无情,依然动人。不知道读者对她的恼恨中又没有这样一种成分:她是替代黛玉与贾宝玉成婚的,她苦心设计的与贾宝玉的婚姻不仅使宝玉抱恨终生,也让黛玉无比凄惨地含恨冤死(有争议,暂从高额续本)。也许如果宝钗最终没有扯入宝玉的婚姻,我们对她的恼恨或许会少一些。说她无情不假,尤三姐因情自刎,连薛姨妈都扼腕叹息,她却可以“并不在意”,还说“这是他们前生命定”“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并立刻转换话题,叫薛姨妈让薛蟠打发人情,将贾府上下的人都打点到了,连赵姨娘都替她说好话。这就是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还是王熙凤说的对,尤三姐的死与她的事业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她认为自己连伤心的必要都没有,倒是打点人情,搞好关系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可是她的“无情”中不免还有一丝“有情”,就是她对贾宝玉的感情。她本来是作为待选入宫的身份来到贾府的,如果她是彻底的好利益之人,她不会眷恋贾府的一丝一毫而是赶快想办法入宫去(依她的才貌和心计,得宠应该不难),可是“待选入宫”之事从此再也没提起过,她倒是开始一心一意设计起她与贾宝玉的婚姻来(比如说那来历可疑的金锁和冷香丸,还有她的一味讨好王夫人和贾母,构陷林黛玉等)这就表明她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追名逐利之人,她对贾宝玉的感情一定程度上胜过了自己强烈的好名利之心,她身上这罕见的一丝柔情也让她整个形象变得有一丝可爱起来(比如曹雪芹在宝钗探伤中对其“眼圈微红,双腮带赤”的描写)。还有她对林黛玉姐妹加情敌的复杂感情。她构陷林黛玉的地方很多,而且每次用计都很毒,毒到让人拍案的地步。比如金钏儿投井自杀,王夫人想好好安葬她,用“姐妹们的新衣裳给她两件装裹”,可又怕林黛玉忌讳,偏宝钗愿用自己的衣服给她,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她不会无知到不知道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她显然知道。这一招极狠,不仅博得了王夫人的欢心,也疏远了王夫人与林黛玉本来就淡泊的感情。可是若说她对林黛玉完全是嫉恨并欲置之死地,那也不对。她的内心里其实和林黛玉还是有一丝惺惺相惜的姐妹之情的。林黛玉多次伤感自己的命途多舛,是她不厌其烦的每每劝说,还有林黛玉在酒席上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牡丹亭》的唱词,也是她背地里给林黛玉说明。虽然说这里面当然还是虚假的成分居多,可是也不能说她没有一丝温柔之情。她当然虚伪,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她还是有一份真性情,只是很少能被触发而已。她在大观园的权场上自然赢了,赢得彻头彻尾,可是她在情场上显然输了,输的也彻头彻尾。她有可以和林黛玉相抗衡的才气,她的苦心设计最后也修成了正果,促成了她与宝玉的婚姻,可是从书里我们看到,贾宝玉自始至终也没有对她产生一丝眷爱之情,她的苦心换来的是一生孤寡(暂从高鹗续本),她和王熙凤一样,费了一生心机,换来了一场空。这也是薛宝钗,一个薄命的聪慧女子,什么也没得到的聪慧女子。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如果当时她入宫了的话,起码不会得到这样一个尴尬的结局,当然也没有了那些悲悲喜喜的故事。如果说十二钗中做人最成功的,那肯定是薛宝钗。想想看,在整本《红楼梦》中,曹雪芹一共描写了大约五百多个人物(一项统计,把光有名字出现而没有事迹的也算上了),庞大的四大家族,上上下下又何止五百多个人!可是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的环境中,薛宝钗却博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一个最高明的政治家也不过如此了,你说她做人圆滑,难道只有圆滑就足够了吗?王熙凤圆不圆滑?王夫人圆不圆滑?探春圆不圆滑?甚至不屑于圆滑的林黛玉都有圆滑的时候,可是她们做人显然没有薛宝钗那样成功。都说管理这一大家子是一项容易得罪人的活,探春和薛宝钗一起管过一段时间,结果是探春把自己的母亲赵姨娘得罪的彻彻底底,而薛宝钗竟然凭此又笼络了一次人心,这不是才能是什么?读到这里我想我们只有瞠目结舌的份。“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仅仅是“小惠”,就能“全大体”,这就是才能,这也是她的动人之处。这方面她的聪慧无人能比。其实想想我们自己, 对薛宝钗刻薄的评价是不是也有一些不公呢?如果我们身边有一位薛宝钗,还有一位林黛玉,你喜欢薛宝钗还是林黛玉?有多少人能在现实生活中保持自己的清高?林黛玉的清高不俗我当然深深喜爱并且非常佩服,可放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能理解她接受她?倒是薛宝钗颇有渔父“能与世推移”的味道,也能博得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喜爱。我这里并不是薛宝钗讲情,我也痛恨她的媚俗——可,注意, 这是她存在的现实意义。曹雪芹说贾宝玉是天上的“神瑛侍者”, 而林黛玉是“绛珠仙子”,这不是随意安排的。像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人,现实中很难存在,即使存在着也会在险恶的社会中被排挤到边缘。曹雪芹之所以把他们安排成天上的神,是不是也含有者这样的一层意思:他们终归是天上的人物,他们的高洁不俗是天神与生俱来的禀赋,我们只能仰头去看,只能幻想。曹雪芹没有把薛宝钗安排成什么花神,因为薛宝钗是“地上”的,她的才气她的容貌都是凡人的,在怎样不凡也是凡人的不凡,她是俗世中最成功的人,是我们这些整天在红尘中忙碌的人的缩影。 而林黛玉是神中最不凡的,“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然而这最不凡的神一旦降落在人间,也会这样的被人排挤,也会这样的命途多舛,不象是善男信女整天顶礼膜拜的木头偶像那样有我们想象中的“完美”,这里是不是也包含着曹雪芹另一层的对现实无奈而悲酸的讽刺呢?在《红楼梦》的判词中,曹雪芹评价薛宝钗时说“可叹停机德”, 这个“叹”字颇有意味,这似乎也代表了曹雪芹对薛宝钗的态度。“叹”, 叹她的才貌, 叹她的能力, 叹她的智慧, 叹她的追名逐利, 叹她的一生,喜爱痛恨感慨, 这些复杂的感情凝聚起来,就凝聚成这复杂的薛宝钗, 这“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
我的论文,怎样啊,呵呵,很辛苦写的,多多支持啊,借给你用啦薛宝钗与林黛玉形象比较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客观的分析了《红楼梦》中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形象,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封建女性形象,我们可以用以下两句话来分别概括这两位女性的形象。林黛玉:捧心西子病态美;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关键词:天真率直 叛逆 内慧外秀 世故 信奉封建礼教 淑女 知识渊博一、绪论。薛宝钗和林黛玉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一个是皇家大商人的女儿;一个天真率直,一个城府极深;一个孤立无援,一个有多方支持;一个是叛逆者,一个是卫道者。她们的命运和性格因此而不同,她们给人的感觉也因此各异,她们的形象也因此而不同。二、林黛玉林黛玉是一个比贾宝玉更多一些悲剧色彩的艺术典型。她出身在一个已经衰微的封建家庭。封建礼教和世俗功利对她的影响有限得很,她保持着纯真的天性,敢爱敢恨,我行我素,很少顾及后果得失。因父母相继去世,她不得不寄居在声势显赫的荣国府里。环境的势利与恶劣,使她自矜自重,警惕戒备;用直率与锋芒保卫自我的纯洁,免受轻贱和玷辱。在这个冷漠的环境中,宝玉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执著而强烈地向宝玉要求彼此知心、忠于自我的严肃专一的爱情。但两人的恋爱注定是一个悲剧。因为它违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恋爱的叛逆思想内核又与整个封建主义相冲突,触及封建家庭的根本利益,毫无调和余地。终于,林黛玉怀抱纯洁的爱和对环境的怨愤永远地离开了尘世,实现了她的誓言:“质本洁来还洁去”。曹雪芹这个“造物主”,也只把“精华灵秀”钟于女儿,并特别多地钟于林黛玉。他所创造的林黛玉,形容娇美,聪明绝顶,坚贞纯情,才学横溢,并具有诗人的气质和独特的悲剧性格。而她的叛逆的悲剧性格,则是她生命的主旋律。林黛玉的娇美姿容是迷人的。然而,使她动人心魄、更具艺术魅力的,则是她无与伦比的丰富而优美的精神世界。由于黛玉心慧,更由于她寄人篱下的处境,使她变得非常的敏感。其实,林黛玉不像薛宝钗那样世故,那样城府甚深,八面玲珑,取悦于人;她对人坦率纯真,见之以诚。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林黛玉也并非一味“孤标傲世,目无下尘”。其实她也很谦和。她对“下人”从来没有耍过威风,没有说过一句恶言恶语。林黛玉之美,还表现在她才学横溢和浓郁的诗人气质。林黛玉的精神之美,更集中更强烈地体现在她对贾宝玉的爱情之中。林黛玉毕竟是单纯天真的少女,她幻想着与贾宝玉的爱情有朝一日获得统治阶级的认可,配上一个合乎封建礼教的形式,成为合理的存在。但美好的幻想无所附丽,结局如何,林黛玉没有贾宝玉那样乐观自信。她担心着“不知将来如何”,更多的是预感到这爱情的悲剧结局。没有婚姻的爱情是不完整的,林黛玉正是在将爱情发展成为婚姻上碰到了更大的威胁,也更加显得无能为力。“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首词中尽现了黛玉迷离、梦幻、病态、柔弱、动静交融的美丽和气质。三、薛宝钗薛宝钗出身在一个豪富的皇商家庭,性格本质与林黛玉截然不同。她们都同样博览诗书,才思敏捷,但林黛玉一心追求美好丰富的精神生活,而薛宝钗却牢牢把握着现实的利益,孜孜以求的是富贵荣华。薛家母子3人在贾家长期住下的用意是要实现薛宝钗与贾宝玉的金玉良姻。薛宝钗虽然得不到贾宝玉的爱情,但却握有实现婚姻的优势。她以自己的人品和才干,逐渐在封建家长的心目中造成了“宝二奶奶”非她莫属的牢固地位;再加上薛家拥有贾家所急缺的财富,她所追求的婚姻势在必成。然而“金玉良姻”只是徒具形式的婚姻,这种婚姻的成功意味着薛宝钗悲剧的开始。这个人物的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她忠诚地信奉封建礼教;特别是强加在妇女身上的奴隶道德。她曾多次规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立身扬名”之道,以至引起贾宝玉的极大反感,说她说的是“混账话”,并说“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她也多次向黛玉、湘云进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之类的封建说教。薛宝钗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很世故,即很会做人和处世。在贾府这个派系复杂、矛盾重重的大家族中,她一方面抱取“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另一方面,她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和各方面的人保持着一种亲切自然、合宜得体的关系;正如脂评所说:“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末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在薛宝钗这个形象中,寄托着作者复杂的感情,深深的感慨:既赞美这位美丽少女的聪明才智,同情她不幸的悲剧命运;又痛惜她奴隶般地信奉封建礼教,批判她“随分从时”的处世哲学。因而,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品格端庄,容貌美丽,才华出众,学识渊博的青春少女,被封建礼教所毒害以至毁灭的过程。正因为如此,作者对薛宝钗性格的发掘,并没有到此止步,而是用细腻的笔触,多方面地展现她性格中美好的、健康的因素与陈腐的、窒息的成分之间似乎矛盾然而又是奇妙的统一。薛宝钗有如一名政治家,知情达理,宽容随和,识时务,顾大体,关注现实利益。宝钗在贾府中普遍给人的印象是“行为豁达,随份从时”。黛玉对她“有些悒郁不愤之意”,宝钗却从不放在心上。宝钗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贾母的脾气好恶,姐妹丫鬟的性情习惯都记在心中,以致常常能博得别人的好感。薛宝钗深明世事人情,像“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诗句,就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的。与黛玉相反,她对现时的观念是接受的,身体力行的,总想潜移默化地对宝玉灌输“仕途经济”的思想。薛宝钗理财治家,通晓庶务也是高人一等。 “山中高士晶莹雪,睿藻仙才淑仪风,随分从时巧行世,宽厚豁达得人心,藏心叠叠复重重,却有情难自禁时,红颜命薄今古同,俗尘万事自有因,金玉良缘终悲苦,琴边衾里总无缘”一诗形容她再好不过了。四、参考网站及文献《红楼梦评论》王国维《解读红楼梦》刘心武《红楼梦赏析》余嘉桦《品红楼梦》 易中天《红楼梦新证》 周汝昌《红楼梦证悟》李俊《红楼梦研究》俞平伯《红楼梦人物论》 王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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