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从中国影响下的脱离——从蕞尔东夷到世界强国 常常会觉得历史事实与人们的理解相去太远,人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虽然那不一定是事实,种种的错误迭加起来,使得对历史的评价越来越困难,历史学家在很多时候知道事实是怎样,但历史学家却又不能把正确的事实直接告诉大众,即使是可以,大众恐怕也不会接受正确的理念,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这点在看待日本的问题上更为突出,一个基本的认识是国人普遍认为在传统的东亚关系中,日本像朝鲜、琉球、越南一样只是中国的附属国,实际上,这种说法只不过是国人天朝美梦中的梦呓而已,日本的心思远比国人想的要开阔。传统的东亚国际关系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一种不平等的国际关系,这种不平等与近代列强殖民地之间的不平等又有所不同,在文化上,所谓的“华夷之辨”将中国之外的民族视为劣等的民族,在经济上,用“朝贡贸易”来显示中国对“蛮夷”的恩惠,在政治上,用“宗藩关系”来明确中国对四夷的优势。而日本在这个体系中的地位实是难以划分,日本形成统一国家的时候大约是在4世纪后期到5世纪前期,在统一前,日本列岛上分布的各个小部落向中国进贡的不在少数,大的部落联盟也间或有之(如倭奴国、邪马台国),即使是在统一初期,日本也在向中国不断进贡,南朝时记载的讃、珍、济、兴、武五位国王向中国要求爵位封号的事情即是明证。只是日本的自主意识在这时已经初现端倪,中国的附属国一般会要求互市、内附、册封如是种种,但日本在一开始与中国交往便主动要求对朝鲜半岛南部的控制权,中国方面不满足其要求之后,日本锲而不舍地继续要求,而当希望破灭后,日本便果断地断绝了对中国的朝贡。国人普遍地认为日本使中国的附属国很大原因就在这里,谁也无法否认在国家统一的初期,日本向中国朝贡,再深刻地分析的话,恐怕说这是日本出于利益需要而采取的权宜之计也未尝不可。当日本再次与中国交往时,日本已经开始走一种平等的路线,给隋炀帝的国书中写道“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这样的国书引起了皇帝极大的不悦。之后尽管日本在白村江之战中被唐军击败,日本仍然没有臣服中国的意思,这种铮铮铁骨在东亚各国中无疑是个异类。元朝两次入侵日本失败,更加增强了日本的独立性。日本这种独立性在一个不平等的外交体系中显示的不屈的精神确实值得赞扬,这种精神的来源,可说是由日本的地理位置、民族性格、外交政策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但日本旁边一个强大的中国的存在使得日本并不能发挥出强大的国际影响,日本确实试图像中国一样建立自己的“小中华体系”,将琉球、朝鲜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但这种企图也暴露了日本对中国无法摆脱的模仿,即便是这种“小中华体系”存在,日本仍然笼罩在中国的阴影之中。当然,不唯日本,在传统东亚国际关系中,中国一向有着不可动摇的优势。日本处于亚洲的最东端,与大陆的联系颇为松散,中国的影响并不能像在朝鲜半岛那样深远,但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联仍然不能忽略。日本一方面不断地向中国学习,另一方面一直努力地使自己能够超越中国,丰臣秀吉、德川光国、本居宣长,这些人无论是军人还是政客,还是文人,都在朝着超越中国的目标努力。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丰臣秀吉是失败的,他狂妄的计划现在显得十分可笑,但是,很难讲这场战争的胜负,正如《明史》所言,(壬辰战争)前后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朝鲜迄无胜算,至关白死,兵祸始休。若不是丰臣秀吉暴病身亡,朝鲜局势实属难言。对于朝鲜、越南,中国在其领土上或者曾统治一时,或者曾获得赫赫武功,但在日本没有,这对日本来说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在进入江户幕府之后,在日本思想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莫过于国学的兴起。国学是指由契冲、荷田春满、贺茂真渊,尤其是贺茂真渊所开创,并由本居宣长加以完成的一连串的思想系列。国学的发展过程亦是日本思想界对儒教尤其是朱子学的扬弃的过程。可以说,国学家们在思想界完成了丰臣秀吉想在军事上完成的梦想,即摆脱对中国的崇拜,将日本塑造成一个理想的神道国家。本居宣长认为,儒教的“天命观”只是臣下夺君上之位的“邪智奸术”,而在日本“虽经万代,君臣无异其位”,且日本原本是安宁幸福的,只是因为中国的鬼蜮伎俩传入才使得日本变得堕落。国学的发展显示了日本谋求思想独立的强大意愿,但这种意愿在传统的东亚社会中注定要碰壁,正如政治上日本要模仿中国建立“小中华”体系一样,日本国学的发展虽然是对儒学的猛烈抨击,但其所用的理论均受到儒教思想的强烈影响,即国学家们是在用儒教的理论来批判儒教。也许给国学家们足够的时间,他们可以最终发展出一套属于日本的理论以摆脱儒教的制约,但历史并没有给日本这种选择。1853年,培里以武力强迫日本开港,这是日本走进近代的第一步。但之前日本国内兰学的兴起,向强国学习的优良传统,清政府的前车之鉴,这些都成了日本顺利完成从传统向近代转型的有利因素。甲午中日战争中,日本击败中国,这是东亚国际关系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由此,东亚世界的领导力量不再是几千年来的中国,日本成了亚洲复兴的担纲者,这一点在日俄战争后变得更加确凿无疑。但这时的日本却并没有积极地担当东亚领导人的角色,日本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西方国家。脱亚论在日本的泛滥将日本与东亚对立了起来,日本成了列强俱乐部的一员,其强国地位的建立过程亦是向周围国家发动侵略的过程。而无论是脱亚还是入亚,体现的只是日本在某个阶段的政策倾向,其历史传统、地理位置、文化特征、人口构成种种因素都决定了日本毕竟是一个亚洲国家。这种与亚洲的联系的客观性也影响着日本政策的制定,日本的民众愿意接受东亚领导者这一角色,政府在这个角色的掩护下可以更加方便地侵略邻国、欺国民。“大东亚共荣圈”正是这种心态的实际产物,日本从此踏入歧途。在这个过程中,恐怕东亚传统的“华夷之辨”的思想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华夷之辨”塑造了一个华夷二元对立的传统东亚,“华”是优秀的,“夷”是劣等的,“华”接受“夷”众星捧月般地贡奉,“华”为“夷”纲。日本在大量摄取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这种二元对立的“华夷之辨”的思想也大量摄入,但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会甘心居于一个劣等民族的地位,既然不想做“夷”,那就只能做“华”了。不能否认的是,从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的这段时间是日本在国际上的“黄金时期”,传统的国际社会中,日本的影响只能在中国的阴影下发挥,是以以往东亚的国际交流中日本积极建立小中华体系、数度入侵朝鲜颇有点东施效颦的味道,而二战前的日本则是真正有了与其“雄心壮志”相称的实力。日本误入法西斯歧途,也不能不说和日本传统中的自我优越感有着深刻的联系,日本文化常常体现出一种自民族主义。日本是一个神道国家,日本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此类观念一方面使得日本能够自强不息,绝不甘居人下,另一方面也使得日本将其他民族看做是异质的,是敌对的,是劣等的。在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横行的特殊环境下,对外侵略也就成了历史的选择。另外,这时期的日本尽管强大,但其思想明显没有摆脱传统主义的影响。其炮制出的“大东亚共荣圈”和传统的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何其相似,“小中华”体系已经不算什么了,日本要塑造一个“大日本”体系!那么这场战争的发动一方面是勃兴的法西斯主义的推动,另一方面,恐怕是日本在向丰臣秀吉“致敬”吧,日本人的心底依然有一个“使四百州尽化我俗”的美梦。在明治维新到二战战败的这段时间里,日本虽然奉行帝国主义政策并最终战败,但依然不得不承认,大和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能够保证这个国家在国际活动中维持大国的尊严。同样,这段时期也是一个过渡时期,是中国影响日本的最后的时期,在战败之后,美国在日本取代了传统中国所占的地位。现代化兴起之后,传统中国就全面衰落了,这种衰落同样发生在日本,在过渡时期里,还可以看到传统中国对日本的残余影响,但在二战以后的日子里,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和日本都没有直接的交流。二战的失败迫使日本以一种激烈而惨痛的方式来反思自己,重建自己。站在距离二战结束后已近七十年的今天,我们已经能够对日本的独立与复兴拥有一份信心。如果说传统的日本生活在中国的阴影之下,那么当今日本则是生活在美国的阴影之下,日本第一次开国是伴随着中国的衰落,第二次开国则伴随着美国的强大,正在进行的“第三次开国”则要伴随着美国的衰落了。这个过程从日本经济腾飞开始算起的话到现在也有六十年了,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一个曲折前进的过程。但日本的独立意识是深深植根于其民族灵魂深处的一种意识,可断言如今,已成为经济巨人的日本必不会甘心做一个政治上的侏儒。其实,日本向来有向强国学习的传统,这也对日本的文化属性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有学者认为日本文化从根本上说是东西文化的一种杂交文化,但也有学者认为日本对于不同的文化只是机械地吸收,不同的文化在日本精神世界内部只是转换了空间配置而已。假如真的像后者所说,那么将来有一天,中国再次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国家的时候,也许日本又会反过头来靠近中国呢。就中国国内来说,再继续沉浸在天朝美梦的幻想中早已是不合时宜,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以全新的思维建立一种全新的国际交往模式。日本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他从很早起就一心要从中国的影响下独立了。而就日本来说,脱亚论已成陈迹,日本必须重新考虑其在亚洲的位置。就像日本走过的摆脱中国的道路一样,现在的日本也必须努力去摆脱美国的影响,当然这条道路最好不要再发生战争。历史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经验,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对于传统的二元对立的外交模式,现在已经完全不适用了,这些故旧的糟粕,放置它们的最好的地方就是故纸堆了。也只有中日两大强国坦诚相待,以一种健康的心态去看待历史,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去开创未来,东亚的伟大复兴才可以成为现实。主要参考书目[1] 王晓秋:《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2] 汪向荣、汪皓:《中世纪的中日关系》,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3] 韩升:《东亚世界形成史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4] 韩东育:《东亚的心胸》,《读书》2008年第8期。[5] 黄枝连:《天朝礼制体系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6] 黄遵宪:《日本国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7] (日)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朱荫贵、欧阳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8] (日)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区建英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9] (日)梅棹忠夫:《文明的生态史观》,王子今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