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浙江美术学院开启书法硕士研究生教育迄今,近三十年风雨沧桑,在振兴和引领新时期书法教育与发展,尤其是在书法理论、书法教育和艺术探索等髙端领域很好地见证了这一教育的卓越成就。书法硕士研宄生教育仍在一如既往地践行着自己的历史使命。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传统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这一高端书法教育业已有些力不从心,被来自历史、社会、体制等多方面的因素从根本上削弱着,致使其与正宗的传统与经典似有渐行渐远之趋势。有识之士心怀千年之忧,认为如此游离下去,它宄竟还能走多远?笔者亲历过并且始终在密切关注和研宄这一高端教育,认为时下书法硕士研宄生教育存在诸多困惑与不易破解的难题,写下此文,希望借此抛砖引玉,使更多有识之士来关注和研究这一教育,使它更好地肩负起薪传与弘扬传统的历史重任,不辜负时代和社会赋予它的神圣使命。
一、书法生存的大环境被严重挤压
若把书法的生存与发展置于大历史的背景下,那么它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可能原汁原味的中国农业文明时代下的传统文化才是它生存的最佳土壤,舍此而培育出来的中国书法只能是不同程度的变异。中国传统文明与文化在历经鸦片战争、“五四”运动、“文革”等近现代史上几次大的磨难而瞒跚至今,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和生存危机。当代文明之下,尤其是快餐文化与电脑时代的到来,使得像书法这类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精粹对其挑战招架乏力。在个人生存压力愈来愈大和社会分工更加繁杂的今天,学习书法之心有余而时间与精力根本不足者大有人在,惟有“望书兴叹”而己。这导致书法的普及基础与昔日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甚至连最应该与之交缘的小学素质教育,也因高考这根应试教育大棒的挥舞而把书法从国粹级别爸底抽薪为一尊虚设的偶像。很多高校(主要是师范类)开设中国书法课,与其说是针对大学生,倒不如说是给大学生重新补上小学义务教育阶段落下的一课。很多人在人生有了坚实的生存基础之后才心怀虔敬地回到书法这一传统文化艺术的最佳体现中来吮吸精神母乳,以寻求心灵的慰藉。
当代的书法学习与传承很多情况下仍然因袭传统授徒之路,显得脆弱而单薄,正宗科班出身者甚少。因此书法硕士研究生招生生源基础远不能与其他学科相比,往往是占主流的业余爱好者凭着忙里偷闲习得的一点技能而勉强挤进这道门槛。以笔者求学的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大学)为例,从周永健先生担纲主持教学工作后共招收八届二十人,其中只有二00五级一人系南京艺术学院书法专科班毕业,其余均为非科班出身。走出校门之后,这个群体的就业渠道也较为狭窄,同门中目前毕业的十七人(包括一名博士毕业者)都在高校从事师范类书法教学与研宄。因此,透过生源和就业这两个关口来看,书法研宄生教育的生存环境与空间是较为偏狭的,似乎被挤压到研究生教育的一隅而惨淡经营和勉强支撑。
二、来自历史的原因
自上个世纪初以来,中国传统文化脉络延续遭遇坎坷,尤其是历经十年文化浩劫,许多传统国学积累雄厚的饱学之士过早地成为历史的牺牲品,令传统文化蒙受罕见的挫折与倒退。书法教育与发展也是一片凋零。幸赖极少数逃脱厄运的书法家在文革之后将这一国粹惠播后学,才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书法振兴的繁荣气象。周永健先生曾经说过,文革之后,像笔法这一书法艺术的核心与本质所在甚至有绝迹之虞。“青黄不接”就是当时的现实写照。至世纪之交,这一硕果仅存的群体(老一辈传统型导师)基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而陆续谢幕,后继者(新一代导师)接手前贤而肩负起这一历史使命。由于受教育的背景与成长过程反差极大,两代人的思想操守与传统国学功底迥然,对传统书法的深入与解读、继承与创新和呈现给世人的成果等还是拉开了距离。尤其是那些有幸亲炙过传统型导师者感受反差更明显。历史原因固然是第一位的,不可能过分苛责后继者,但断层与空白处无以弥合。新生代导师不乏催生的痕迹。由于专业特殊和职称评审机制自身不够完善,使有些职称与头衔缩水,与传统型相比,能力亦打折扣。就书法专业来说,职称评审重在学术能力,书法与篆刻艺术的实践能力似乎没有较为明确和硬性的考评,导师实践水平参差不齐,直接影响到教学指导。《书法研宄》曾有一篇文章提到,数年前作者看过一位书法导师的字,真替这位导师捏一把汗。某高校一位资深导师名重位高,然而其书法己有走火入魔之嫌,似是圈内共识,而他的弟子们却仍沉浸在崇拜与虔敬之中,津津有味地因袭乃师风格,误人者深矣!人们不禁又要为这一群体捏把汗了。另有部分年轻导师经受不住时风侵扰而自甘效尤,企图过早地形成自己的所谓风格而与传统相悖,令学生无法接受和心生茫然。凡此种种,都对教育教学产生令人担忧的后果。“现代人的心态和知识结构与古人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故现代人学传统,极少见深入者”。从目前书法硕士研宄生这个群体来看,不少人对于传统文化与艺术经典的深入程度尚浅,难以达到解读并继承这一历史课题所需学力,更遑论创新。这一切如果归因于历史,不失为一牵强托辞,但问题与症结的根本在于学问根柢的夯实与艺术定力的修习,而宄竟持何种心态尤为重中之重,所谓态度决定一切。与其视传统为畏途进而对其渐生麻木与冷漠,从而甘愿沉湎于当代思维下的书法态势,毋宁闭门省思与勘悟,尝试站到历史的高度上去寻找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学书之路。总之,历史、心态、师资、时风等主客观负面原因使得这一教育正面临着入古深入不够,继承力不从心,创新尚谈不上的局面,很有必要有针对性地从根本上做些调整,真正到传统中去寻求古人学书之路,“学古人所以学古人”,探索一条学书正途,力争克服时下所面临的种种困境。
三、来自体制与政策的制约
当代研宄生教育极力秉持开放与横向融汇势态,对多数学科而言是毋庸置疑的,追踪学术前沿和抢占研宄制高点是明智的选择。但对于像书法这样传统味十足的“老古董”来说,若一味地跟风,无限度地扩大其内涵外延并随意嫁接枝生而使之边缘化,到头来恐怕不仅仅是“四不像”,甚至可能成为“六不像”。当其质的规定性被一再消解与位移,那么我们的国粹就行将作古了。二三百年之后,中国书法这驾古老的马车其驿站何在?能否安步走过下个千年的门槛?
以当前书法硕士研宄生教育一系列政策论之,明显感觉到来自入学考试、课程结构等多方面的限制与束缚。入学考试,尤其是外语关,令许多书法基础厚实和传统学养根基正的学书者止步。即使像书法这类艺术学科外语考试门槛比之其他学科低得多(40-45分,百分制),不少研究生还是有蒙混过关而心存侥幸之感。在笔者辅导过的考研学生中,也是受阻于外语者居多,其中报考四川美术学院的少数民族考生连三十几分的优惠线也未能达到。而社会上书法基础不错者多己远离学校,离外语更远,应考的话,只能硬着头皮死啃书本和试题集,到头来在考场上还是一筹莫展。可以说研宄生入学考试中外语试题的分量对百分之八九十的书法考研者来说委实过重。倘若在外语成绩过50分或书法过90分(均以百分制计)两者之间作出选择,不少人甚至对后者会更有信心。
从应考到读研,到参加工作走上教研之路,很多人的体会是外语与本专业几乎不怎么沾边。最终通过考试者多具备大学外语背景,然而其专业基础往往又不尽人意,专业门槛有时一降再降,导师的失望也越来越多。陈丹青教授的请辞事件便是这一矛盾的集中体现。鱼和熊掌实在难以兼得。可见书法研宄生教育在政策和体制面前很是被动和无奈。当然,各种形式和层次的研修班还是可以满足有志于提升自己的书法爱好者,他们当中不乏专业素质过硬者,而部分书法专业研宄生的专业素质与根基被社会认可的程度却不是很高。
如果说外语是一道不易跨过的读研门槛,把一些真正具备专业素质者拒之门外,那么在读期间的专业结构(专业课设置)似乎又从根本与筑基上消损着书法本身。当然,首先应该清楚书法专业应该开设哪些课程,尤其是能真正体现其专业本身的主干与核心课程。毋庸讳言,诗书画印四位一体是正宗传统文化艺术的完美组合。因此,应该遵循传统一脉而来,最大限度地体现其正宗的专业特色,再纵横延伸至相关学科,如:古代汉语、诗词格律、文字学、美术史、艺术理论等。但是通过对多个硕士点课程结构调査发现,存在主干与核心课程突出和体现得不够的现象。或者是因为设定课程者对本专业缺少认识,或者是非专业课程过多,从而挤占了专业课程,抑或者师资欠缺,尤其是后者。随着代际更替,许多传统特色浓厚的学科如文字学、诗词格律、篆书与篆刻学等可能是“青”接不上“黄”,或很难接到位’有作古之虞,这是历史的悲哀。
我们不妨以中国美术学院上世纪九十年代书法篆刻本科专业的专业课程设置作参照,其培养目标为“以书法篆刻创作与理论相结合作为专业方向,培养具有从事书法篆刻创作、研宄、教学等能力的专业人才。同时重视古文字、古汉语、美学、书法史学以及山水、花鸟基础等方面的修养……通过四年教学,使学生对中国传统的书法篆刻艺术有正确的认识,并能充分掌握传统技法和基础理论。随机选取两个学期开课情况。一年级(上):篆书(每周8学时,全学期152学时);隶书(周4,全38);文字学(隔周4,全38);古汉语(隔周4,全38);花鸟画(周4,全76h三年级(上):书法(周6,全102);篆刻(周4,全68);书法美学(周2,全34);中国书法比较史(周2,全34);印学史(周2,全34);讲座(周2,全34)。[2]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该校的专业课程设置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书法的正宗传统特色,尤其是书法与篆刻并列合二为一,古汉语与中国绘画均占有相当比重。四年本科毕业,学生的专业素质与能力胜过很多今天的硕士研宄生。而这仅仅是本科阶段,研宄生阶段课程结构尚不清楚。但朱关田、邱振中、王冬龄、陈振濂、祝遂之这第一届五位硕士研宄生的成就可是当代书坛有目共睹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目前很多硕士点的专业课程设置其传统比重缩水,实践课减少,各种形式的理论课倒衍生出不少来,似乎简单问题复杂化而已。直接从根本上消解了专业筑基,最终的艺术成就和学术能力显然会与传统型书家拉开距离,代际间的分水岭就是这样形成的。试列举几所高校近两三级的专业课程设置。
四、艰辛而沉重的求学过程
三年求学是艰辛而沉重的,基本过程第一学年主要是政治、外语、计算机等公共课,专业课受到挤占,比重相对较小。第二学年真正的专业课学习全面铺开,紧张而踏实,专业提升快而明显,最能体现读研的价值。然而两个学期六、七门课下来,似觉深入沉淀得不够,只是为日后深入学习研究搭建平台。第三学年便是找工作、毕业论文、毕业展览以及毕业前繁琐而复杂的各项工作,而且很多工作刻不容缓,稍一疏忽就可能与毕业证书或学位证书无缘,大脑的弦绷得很紧。其实,书法专业研宄生求学中所付出的几乎是其他某些专业的两倍,学术能力即毕业论文要求一样,写字与篆刻的投入则是无底洞。另外,求学生涯中不受经济之累者恐怕甚少,举债透支未来与打工便是两道悲壮与饱含沧桑的景观。如此算下来,这三年其实没有多少日子能优悠从容地静下心来写字和刻印,离当初设想的读研生活反差是较大的。所以周永健先生在第一次授课中即提醒我们:“研宄生这三年,主要是进入学习和研究这个过程,为将来的发展奠定基础。很多方面不一定能深入下去,不要指望这期间能突飞猛进,要树立长远目标和有长远观念。”当初心存疑问,现在重温导师的话,才深有体会。
当代书法硕士研宄生教育总的发展态势是肯定的,对于外部和自身存在的问题与困境应以积极的态度去克服。只要心态摆正了,并充分遵循传统,就有勇气与毅力深入和解读传统并能继承与弘扬。研宄生对自己要有明晰的定位,尽量规避当代艺术界、学术界一些陋习恶俗,耐心经营这一寂寞之道。搞书法篆刻“时下高学历、低能力不是个别现象,学历和文化程度、艺术境界并非全成正比”。深重的危机感如能化为砥励不辍的上进动力,就不难进入更高更深境界,也是衡量人之器量器识的标尺。也期待历史与社会大环境能澄清些,使书法发展空间更为开阔。有关体制政策如能作些调整,或许这一高端教育会更稳实地履行好其历史使命。
隋邦平
(遵义师范学院美术学院,贵州遵义56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