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有关明清少林武术典籍的研究,一般仅囿于明人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或清代张孔昭的《拳经拳法备要》、升宵道人的《罗汉行功短打》1,充其量再加上清末的《少林宗法》及尊我斋主人的《少林拳术秘诀》2。关于这一点,不管是民国时期唐豪先生的《中国武艺图籍考》,还是2006年出版的《中国古典武学秘籍录》,或者2008年出版的《明清武术古籍拳学论析》,以及近些年出版的一些武术史论著等,概莫能外。直到2012年中国书店影印出版的《中国武术大典》第15册中,方才收录了清咸丰六年(1856年)由来鹿堂刻印的三卷《少林寺拳棍刀枪谱》〔1〕,但对其介绍极为粗陋,谬误比比皆是。
早在上世纪90年代,笔者曾翻阅到了国家体育总局武术研究院所藏的清抄本《少林拳棒枪刀谱》,不过当时并未引起特别注意。2013年8月,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查阅史料时,看到了清四卷本的《少林拳棍刀枪谱》抄本;不久,又得悉河南焦作李新平先生处藏有清来鹿堂刻印的四卷本《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前三卷,承蒙李先生不吝,将此三卷悉数拍照惠赐。由此,激发了本人对这几种少林武术文献的研究兴趣。稍后,依据中国人民大学《档案学通讯》张全海博士所提供的信息,又陆续查阅到了大连图书馆的来鹿堂四卷本《少林寺拳棍刀枪谱》,以及北京大学图书馆、吉林图书馆所藏的另外三份《少林拳棍刀枪谱》抄本。下面,就这几种少林武术文献的基本情况逐一介绍与评述。
一、《少林寺拳棍刀枪谱》概况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四卷四册,清咸丰六年(1856年)由陕西安康来鹿堂刻印。目前四卷完整的,据笔者所见,为大连图书馆所藏。其他如河南焦作李新平先生,藏有此刻本的前三卷复印本。2012年由少林寺方丈释永信主编、中国书店影印出版的《中国武术大典》第15册中所录,也同样仅是来鹿堂本的前三卷,故其介绍中言之凿凿的“本书分三卷”,根本就是不了解此书情况的随口之说(见图1)。
图1 来鹿堂本《少林寺拳棍刀枪谱》
来鹿堂的主人是张鹏飞。张鹏飞,字扶九,号补山,又名鹏翼、鹏翂,生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卒于咸丰五年(1855年),陕西安康新城人。来鹿堂为张鹏飞于道光初年在陕南安康创立,从事雕版印刷。来鹿堂创办之后,刊刻书籍数百种,除举业书籍外,还涉及方志、医书、兵书、武术书等,十分丰富。如道光九年(1829年),张鹏飞精心刻印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道光十年(1830年),刻印了严如熤的《三省边防备览》和邓玉函、王徵的《奇器图说》,以及来章氏辑本《易筋经》等,《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就是其中一种。但张鹏飞当年所刻的《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已难以寻觅,目前此本乃是张鹏飞逝世翌年的三月由他的后人重镌。这里有一点需要指出,尽管该书的封面题曰“少林寺拳棍刀枪谱”,但在书中的“总目”与各卷标题,有的题为“少林寺拳棍刀枪谱”,而有的则是“少林拳棍刀枪谱”。因此在名称上,很容易与另一本《少林拳棍刀枪谱》相混。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四卷内容,分别由“序”及卷一的“拳法”、卷二的“棍法”、卷三的“刀法”、卷四的“枪法”所组成。该谱的序文,据其所记,乃宋绍兴四年(1134年)由“少林主人”所写,这大概也是《中国武术大典》编者所谓此谱“成书于南宋”的全部依据。然而,有宋一代,文献中并无任何少林寺僧的习武记述。一直到元末至正年间红巾军攻打该寺时,众僧徒尚惶惧欲蔽,一副鸟兽散状,“兹寺失守,乃避兵于汶水之中林”3,“殿中佛像,则刮金破背”〔2〕,足为当时少林面貌之写照了,何来什么序言中的“海内豪杰仗剑来游者万计,僧庐至不能容迎,复广拓少林子院居之,日以技艺相点拨,历数十寒暑”那番令人神往的景象。否则,被明清以来奉为“少林显武第一人”的元末“紧那罗王”持棍退敌从何谈起?少林寺的“紧那罗王信仰”又如何形成?4并且,谱中所记拳械内容绝大多数源自明人,有的更晚,真不知视该谱为“南宋”者对此如何解释。毫无疑问,序文中的“海内豪杰仗剑来游者万计”等记述,只是署名“少林主人”的作序者凌空蹈虚的杜撰而已。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的卷一为拳法,其内容大致由三大部分组成:一是记录的少林拳歌诀。这部分内容有七言的“三十五式洪(红)拳”歌诀,如首四句云:“开首凤凰大掠翅,进步暗手要跨虎。重步一锤(捶)转身挑,偷步圆手分左右”;又有五十五句五七言相杂的“少林拳法歌”,如前几句云:“站立出门炮,豁跳十字锤(捶)。叠手迎门炮,随手袖托花。穿袖转身龙卧道,伏地跳起连环腿。”二是“拳法摘要”。按内容,“拳法摘要”基本抄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但其中有的文字有错漏,如戚氏原文中的“鹰爪王”,“拳法摘要”为“爪王”,原文中的“张伯敬”,后者为“张伯岳”等。另外,其结语也有差异,戚氏原文在“古云‘艺高人胆大’,信不诬也”之后,提及“刘草堂打拳”之事,谓其所论“即棍中之连打连戳一法”,而“拳法摘要”的结语在“信不诬也”之后云:“由此入门,何虑不浮淮泗而达河哉!”三是二十五势拳式图诀。此二十五势拳式图诀也同样源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所异者有:谱内图像有的依仿戚书,有的重新绘制,故其图像前后并不统一;戚书原文无拳势名,而卷一中则抽出每一势歌诀前的几个字作为该拳势的名称,如其开始的“懒扎衣势”,则取自戚书的“懒扎衣出门架子”,第三势的“探马势”,则取自戚书的“探马传自太祖”等;个别地方文字缺失,如戚书“下插势”原歌诀的“勾脚锁臂不容离,上惊吓取一跌”,少“一跌”两字;有的是名称有所变动,如最后的“鬼擎钻势”,或由戚书的“鬼蹴脚抢人先着
”演化而来,但其动作图形与文字毫不相同;还有就是戚氏《拳经捷要篇》原有的三十二势拳式图诀,来鹿堂本只辑录了二十五势,戚书中诸如“一条鞭横直披砍”、“井栏四平直进”及“指当势是个丁法”等七势拳式,均未收录。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卷二为棍法,其内容大致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有关棍法的论述,二是二十九式棍势图。其包括棍诀在内的棍法理论,抄录于明代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短兵长用篇》和《练兵杂纪》中的相关内容5。从《短兵长用篇》抄录的,主要是棍法歌诀及拍位图,但有些标题已被改动。如戚书中的“总诀歌一”,被改名为“七言棍法歌”;“总诀歌二”,被改名为“五言棍法歌”;“总诀歌三”,被改名为“四言棍法歌”等。而原文中的“习钯简步”和“钯习步法”,则被改为“简步法”和“习步法”等,其所绘拍位图,与《短兵长用篇》也明显有所差异。另外,卷二中的“棍图”和“棍解”,其实出自戚继光《练兵实纪杂集》中的“大棒图”与“大棒解”,唯独戚书原文最后的“用法别见”,被改为“用法见后”。随后的二十九式棍势图,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源自《纪效新书·短兵长用篇》的前十四式棍势图,如“扁身中拦势”、“大顿势”与“走马回头势”等,但原图中的两人对练棍法被改为单人持棍,而且加有长短不一的文字说明;另外的十五棍势图其来源较为复杂,其中有的棍法名与明人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相同,如“庄家乱砍柴势”、“低四平势”、“穿袖势”及“霸王上弓势”等,但无论其图式还是文字,两者并不相同。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卷三为刀法,其内容分为三部分:一是作为理论部分的“刀法指南”、“刀法七补”和“刀解”,二是绘制的二十一式刀势图,三是文末附录的“操手法”、“洗药方”和“舒筋法”。就内容而言,第一部分的“刀法指南”首先叙述了刀的作用,“如果刀法精练,四面无隙,真不啻首兜鍪而身重铠也”;随即强调练刀“须聚精会神,使刀与手为一,手与身为附”,做到“出没不测,倏忽变化”;最后作者设问:如果运动生涩,手足忙乱,“虽有利器,亦奚以为?”随后的“刀法七补”,其内容虽为刀法,但文前辑录了戚继光《纪效新书·短兵长用篇》中棍法的“阴手阳手图”,而且其有关论述也脱胎于此篇,如将其中的“他刀下来,我或大门流水勾迫,或小门流水,俱不叉他。刀如棍用,须继以对手大请起”,作为“刀法七补”的结束语。卷三中的“刀图”与“刀解”,除个别文字外,与戚继光《练兵实纪杂集》中的“腰刀图”和“腰刀解”完全相同。第二部分的二十一式刀势图,前八式刀法及文字均出自戚继光《纪效新书·藤牌总说篇》,只是将戚书原图中的藤牌去掉而成单刀式,其余的十三式刀法来源较为复杂,如其中的“举鼎势”,早见于明末茅元仪的《武备志·阵练制》中,但两者无论是动作还是文字,均不相同。第三部分作为附录的“操手法”、“洗药方”和“舒筋法”,内容上与刀法并无关系,但在作者看来是习武者不可疏忽之事。为此,谱中有段文字加以说明:“凡好学武艺者,先须保护身体,操练筋骨,聚气凝神,调养血脉”,反之,如“不知保身,强用拙力,筋骨不坚,往往有努伤吐血,终身不愈者”,故而特将此操练三法“开列数则于左”,其中的“操手法”,是每日用药水洗手,使“指腕筋骨均坚,臂膊之血脉均活”;“洗手方”是开列的红花、地骨皮、青盐、透骨草和骨髓补五味洗手药方;最后的“舒筋法”介绍的是沙袋制作以及以此沙袋按其两腿、两臂与胸前背后,并云“此法乃宋武穆王所用之法,学者不可轻忽,置若罔闻也”。于此,我们似乎看到了《易筋经》的影子〔3〕。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的卷四为枪法,其内容亦为三部分:一是作为枪论的“枪法总论”、“八母枪起手”及“枪法要言”等,二是关于长枪及枪鐏的制造方法,三是绘制的三十式枪势图。作为第一部分的“枪法总论”与“八母枪起手”等,均出自戚继光《纪效新书·长兵短用说篇》;其后的“制枪法”与“制鐏法”等,也与戚书无异。而最后的三十式枪势图,前二十四式即为《纪效新书·长兵短用说篇》中所绘图像,其余六式的“拗步退势”、“中平势”、“闭门伏虎势”、“勾开势”、“架上势”和“闸下势”,则不明其出处,或是当时的流行枪法招式,故为编谱者辑录其中(图2)。
图2 大连图书馆藏来鹿堂本卷四
二、《少林拳棍刀枪谱》概况
相比较《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少林拳棍刀枪谱》文本相对复杂,据目前所见已有四份,其中两份是清抄本,另外两份则为民国所抄,分别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吉林省图书馆。
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少林拳棍刀枪谱》,清抄本,四卷四册,每页七行,小楷抄写,字迹端庄娟秀,其板框为木版印制。该本首页的“总序”右下方,钤有两印章,一方为“北京大学藏”的朱文章,另一方为“翁方纲赏观”阴文章;其后卷一的“拳谱序”右下方,亦钤有两章,一方仍为“北京大学藏”的朱文章,另一方则为“麐嘉馆印”的朱文章。翁方纲(1733年—1818年),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晚年号苏斋,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乾隆十七年(1752年)进士,授编修。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精通金石、谱录、书画、词章之学,为清代著
名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其著有《粤东金石略》、《苏米斋兰亭考》、《复初斋诗文集》等。“麐(麟)嘉馆”,则是清末民初李盛铎的书斋号。李盛铎(1859年—1934年),字嶬樵,又字椒微,号木斋,晚年号麟嘉居士,祖籍江西德化县(今九江),1859年生于北京。李盛铎自幼聪明好学,清光绪五年(1879年)中举,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乙丑科榜眼,历任清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江南道监察御史、内阁侍读大学生、京都大学堂京办、太常侍卿等职,并先后出使比利时、日本等国,民国后,又曾担任大总统顾问、参政院参政、农商总长、参政院议长等要职。李盛铎出身书香门第,代传藏书家风,是中国近代“最孚重望的藏书家”〔4〕,著有《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等。在李盛铎去世后的第五年即1939年,其子将木犀轩藏书全部售归北京大学图书馆,这份《少林拳棍刀枪谱》抄本,就是其中之一。为了区别于其他《少林拳棍刀枪谱》诸本,笔者名此本为“李盛铎本”。关于此抄本年代,如其首页的翁方纲钤印属实,此份“李盛铎本”无疑应于清乾嘉时已问世,它曾经翁方纲观览后流于李氏嘉馆,1939年起归藏于北大图书馆;如首页的翁章属伪刻,那么该谱极可能为清末抄本,笔者倾向于后者(图3)。
“李盛铎本”《少林拳棍刀枪谱》内容,大致有“总序”、卷一的“拳谱”、卷二的“棍谱”、卷三的“刀谱”和卷四的“枪谱”五部分,各卷之首都有一“序”。“总序”文字不长,其开宗明义即曰:“夫少林艺之魁首者,棍也;器中之魁首者,枪也。而少林之棍则有刃,以取兼枪带棍也”,随后又曰:“吾门所宗者,惟杨家枪、太祖长拳、绵张短打、孙家阴手棍、倭图(国)牌刀、吾门兼枪棒。此数艺乃各家正传。苟能习练精熟,得其心印,余可敝帚弃之矣!”显然,文中所言之少林棍“兼枪带棒”及“杨家枪、太祖长拳、绵张短打”等,无一不是出自明人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等著。
卷一的“拳谱”,其内容除了卷首的“拳谱序”外,其余为三十二式拳势图,均出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稍有不同者,戚书中原无拳势名,而此谱的每一拳势与来鹿堂本一样,取戚书原歌诀前数字作为该拳法之名。卷二是“棍谱”。其内容除了开始的“棍谱序”外,还有作为棍法之论的“习法”及二十八式棍势图。“棍法序”虽曰为“少林师”所言,但其内容基本源自戚继光十四卷本《纪效新书·手足篇》,仅个别地方稍有不同。如序中的“谚所谓‘鸭嘴’者,齐眉棍是也”及序末的“今加以刃,正所以取其利也。善学者宜详味之”,为戚书所无。“习法”诸内容如四言总诀、七言总诀、五言总诀、拍位图与少林师诗等,都源自《纪效新书》,只是名称有变,这一点与上面的《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基本同。所异者,戚书中缘自俞大猷《剑经》的“壮士执金枪,只用九寸长。日月打一转,好将见阎王”,被题名为“少林师诗”6,其中的“只用九寸长”,被写成“凡用九寸长”,“好将见阎王”被写成“好汉见阎王”。二十八式棍法图,其中有十三式出自《纪效新书·短兵长用篇》的十四式棍法图,如“大当势”、“仙人捧盘势”与“齐眉杀势”等,但戚氏的“大顿势”则未在其内,并且,原书中两人对练被改为单人持棍;而另外十五式,与来鹿堂本的二十九式棍法互有异同,如其中的“双穿袖势”、“大剪势”、“上拦势”、“耕耘势”与“缠腰势”等,来鹿堂本则无。卷三是“刀谱”。内容上除了“刀谱序”外,主要是作为理论部分的“藤牌说”、“习法总论”及十一式刀牌图等。十一式刀牌图中,其中八式源自《纪效新书·藤牌总说篇》,所增加的三式分别为“开门势”、“蹲身隐形势”与“退步藏身势”。另有“刀牌歌”与“闪马牌刀歌”,亦为戚书所无。卷四是“枪谱”。其内容除了“枪谱序”外,主要是五十五式枪势图与三种枪式图。其五十五式枪势图,与来鹿堂本的《少林寺拳棍刀枪谱》不同,全部出自程宗猷的《耕余剩技·长枪法选》与《少林棍法阐宗》,其中前三式的“高四平势”、“中四平势”、“低四平势”,源自《耕余剩技·长枪法选》的“高吊四平枪势”、“中四平枪势”和“低四平枪势”,而其余的五十二式枪法,全部由《少林棍法阐宗》中的五十二式棍法演化而来。这一由棍变枪的演化,当与程宗猷记述的少林棍法本身就是“三分棍法,七分枪法”的兼枪带棒特点有关〔5〕。另外,其后附录的三种枪式图,也无一不是出自程氏《少林棍法阐宗》。
北京大学图书馆还藏有原燕京大学四卷四册的《少林拳棍刀枪谱》,该谱为民国抄本,小楷抄写,字迹工整,每页七行,无板框。文中除钤有的“燕京大学图书馆”朱文章外,无其他印章,故难以考察具体藏抄者信息。为了便于叙述,笔者名此本为“燕图本”。内容上,“燕图本”与“李盛铎本”完全一样,故不赘述(图4)。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所藏《少林拳棍刀枪谱》,也同样四卷四册,清末抄本,每页七行,无板框,小楷抄写,字迹娟秀工整,装帧精美,其四卷内容与北大图书馆的“李盛铎本”和“燕图本”同。然其卷一首的“少林拳棍刀枪谱总序”右下方,钤有两章,一方为“臣鼎芬印”的阴文章,另一方为“节庵藏书画章”的朱文章。用章主人,即晚清著名教育活动家、藏书家梁鼎芬。为了有所区别,笔者名此本为“国图本”(图5)。
图4 燕图本《少林拳棍刀枪谱》
图5
国图本《少林拳棍刀枪谱》
梁鼎芬(1859年—1919年)字伯烈,又字星海,号节庵,别号葵霜、藏山,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1880年)进士,历任知府、按察使等职,善诗词、书法,与罗惇曧等人并称“岭南近代四家”。梁鼎芬生平喜读书、藏书,逝世后,子梁思孝将其藏书捐给广东省图书馆。梁鼎芬考中进士后即在京授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九年(1883年)授编修。但因性情刚直,以直言敢谏之笔讥评时弊,尤其在中法战争中因弹劾李鸿章而得罪慈禧,故被连降五级。为此,刚开始仕途生涯的梁鼎芬于1885年愤然辞官南归,还为此特地自镌了一方“年二十七辞官”的印章。离京后的梁鼎芬主要从事书院教学活动,辛亥革命后闲居上海,1916年在陈宝琛的推荐下入京做过逊帝溥仪的老师,后又积极参加张勋复辟活动,复辟失败,满腔凄苦的梁鼎芬终于1919年11月14日在北京病逝,结束了他坎坷的一生〔6〕。按此经历,再联系到“李盛铎本”与“燕图本”的流传情况,此份《少林拳棍刀枪谱》有可能是梁鼎芬晚年入京充当帝师时所得。因为按常理,刚入仕途的梁鼎芬崇尚经世务实,力图一展抱负,很难想象他会收藏此类在经学家眼中被视为“子不语”的武术图谱,并郑重钤以“臣鼎芬印”一章;只有在他饱受了多舛命途之后,尤其在清末民初尚武之风遍及社会的背景下,方能云卷云舒地雅俗并收,藏纳此类图谱。而其所钤之“臣鼎芬印”,估计与他矢志不渝的忠君思想有关,这从梁鼎芬晚年屡屡吟咏的“谁照孤忠心内事,葵霜阁外月初斜”、“何妥解经毋暇逸,葵霜斜月鉴孤忠”等诗句中〔7〕可见一斑。遗憾的是,由于资料所限,我们很难对此作进一步的分析,只好暂付阙如。
吉林省图书馆所藏《少林拳棍刀枪谱》,民国抄本,五卷四册,每页七行,小楷抄写,有的卷帙中缝题曰“少林拳谱”,无板框。文首除钤有的“吉林省图书馆藏书印”朱文章外,无其他印章。为了便于叙述,笔者名此本为“吉图本”(图6)。
图6 吉图本《少林拳棍刀枪谱》
在内容上,“吉图本”《少林拳棍刀枪谱》的前四卷除个别文字外,与“燕图本”、“李盛铎本”并无区别,其卷一为“拳谱”,卷二为“棍谱”,卷三为“刀谱”,卷四为“枪谱”。所异者,该本卷一的“拳谱序”后空白处,有他人补写的若干拳势名。就内容而言,“吉图本”前四卷无论其内容、行数及图式,均与“李盛铎本”、“燕图本”及“国图本”完全相同,此四本应属同一系统本。
然而,“吉图本”的不同之处是其增益的“卷末”(即卷五)。该卷内容有主要有拳械刀枪技理、功法及药方三大类。所录之拳械刀枪技理有:仙传拳法、六合拳、六合拳歌、太祖拳、霸王拳、通背拳、散手拳、八打第一路、八打第二路、四冲八挡及十二掸(弹)腿式等,刀法有:单刀论、春秋刀论,枪法有:大枪单法十五势、花枪八势,功法有:功夫、圈子功夫和大献铜桥,药方有铁骨丹方、大补方、还童乌金丹、洗手方等。另有“绪论”与“总论”,作为对此卷内容的拳理概括。显然,这些内容是对原谱的补充,丰富了原来四卷本的《少林拳棍刀枪谱》。
三、《少林拳棒枪刀谱》概况
《少林拳棒枪刀谱》藏于国家武术研究院,清末抄本,封面为后人所加,原为八卷四册,现存三至八卷三册(佚卷一、卷二),每页八行,无板框,小楷抄写,字迹工整,无抄录者姓名或印章,故难以知晓其藏抄者相关信息。此本乃上世纪80年代全国武术挖整工作中所得,捐献地与捐献人均不详。在内容上,此份《少林拳棒枪刀谱》卷三至卷五为“棍谱”,卷六为“枪谱”及“单刀谱”,卷七为“刀谱图”,卷八为包括《易筋经》等在内的“续编”(图7)。
图7 国家武术研究院藏《少林拳棒枪刀谱》
就《少林拳棒枪刀谱》的内容而言,与《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和《少林拳棍刀枪谱》有很大区别,不属同一系统,其中,所佚之卷一、卷二,当为“拳谱”无疑,但今天已难觅踪影。其卷三,辑录了“破棍第一路谱”至“破棍第六路谱”,而此六路棍法无论其名称还是动作,均出自明人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中的“破棍六路”与“又破棍谱三路”。卷四及卷五的前半卷为棍谱图,同样完全脱胎于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的五十五式棍法图,但辑录了五十二式,缺“高四平势”、“撑势”和“单倒手势”等三式。另外,可能由于原本的错乱,其中不少棍法顺序与原书有所出入,如程书中原来前面的“单手扎枪势”、“边拦势”和“群拦势”等十四式,被放在最后,并将其中的“骑马势”,误写成“提马势”,但其二十字的棍诀未变。卷五后半部分为枪论,内容有“长枪序”、“八母枪”、“原论”与“散扎拔萃”;卷六的前半部分为枪式图,后半部分为“单刀谱”。卷五的“长枪序”,其内容基本出自程宗猷《耕余剩技·长枪法选》的“长枪说”,但也稍有差异,如原文最后的“枪之奇奥,非口传心授,难以称神。余艺不过一得之愚,更有俟于当世豪杰之士”一语,《少林拳棒枪刀谱》中则无。关于“八母枪”,戚继光《纪效新书·长兵短用篇》中与《长枪法选》大致相同,文字稍有异。而此本卷五的“八母枪”,显然抄录于程书。“原论”与“散扎拔萃”,亦见于《耕余剩技·长枪法选》,但个别内容稍有不同。如程书“散扎拔萃”末谈到其枪法“其势活动,无定体”后有句云:“不能绘图,能绘图者,其说即其图中”,而该本中未录。卷六的前半部分,抄录了程宗猷《长枪法选》的十八式枪法图,所异者主要有二:一是原来程书中的图文结合,被改为图文分开,即将每一式枪法文
字说明集中一起,与具体图式分开,成为先文后图;二是在原文字前,加有长短不一的说明,其内容,应对该枪法动作要求诠释。如第一式的“高吊四平枪势”,《少林拳棒枪刀谱》在原来的“此是初持枪之势”前有文曰:“用左手在前顺拿,右手在后拿根”,此言显然是对该枪势拿枪要领的解释。卷六末的“单刀谱”,即为《耕余剩技·单刀法选》中的“总叙单刀一路”及两幅“总叙单刀图”(亦即该刀法套路的线路图)。卷七为接续卷六的“刀谱图”,共有三十一式刀法及文字。三十一式刀法中的二十九式,均出自程宗猷的《单刀法选》,但其中的“压刀势”与“出刀势”两式,为程书所无,而程书中的“你我拔刀势”、“拔刀出鞘势”与“收刀入鞘势”三式,则此本未录。还有,在内容的顺序上,谱中竟将“收刀势”放在第二式,“出刀势”放在第十二式,并将程书中前几式的“埋头刀势”及“入洞刀势”,放到了最后。估计这或是装订错乱造成,或是因原抄本本身有误所致。
卷八是《少林拳棒枪刀谱》的“续编”,也是此本最具特色的内容所在。卷八辑录的内容有两类:一是三种药方,计有“见血封喉药方”、“熏药方”和“中箭用解”。所谓“见血封喉药方”,是取“生鲜草”等草药,按法炼制,最后呈砂糖样,如将此药涂于箭镞,据说中箭者“不满数步即死”;“熏药方”也是一种炼制的毒药,其药性稍逊于前者;而“中箭用解”,记述的是如何解救中箭者之法。二是抄录的《易筋经》,其内容前面是“李靖序”和“牛皋序”,随之是《易筋经》二十八则正文,最后是题名“紫凝道人”写的“跋”。此本的李、牛两序内容,与一般文本并无多大差别,但文字有所变动,如原来李靖的“易筋经序”,《少林拳棒枪刀谱》中被改名为“金刚三昧坚固地菩萨禅行序”。事实上,佛教中并无“金刚三昧坚固地菩萨”之名,此名或由“李靖序”中提及的练此功法,可“得所谓金刚坚固地”一语演绎而来。随之的二十八则正文标题,除个别文字外,与台湾图书馆的“述古堂本”《易筋经》基本相同;但其最后的“紫凝道人跋”,与目前所见国家图书馆藏“西谛本”和“述古堂本”等收录的“紫凝道人跋”全然不同,而与浙江省图书馆藏嘉庆年间的“浙图本”《易筋经·海岱游人序》十分近似,两序均提到了作序者在长白山如何邂逅了一位功夫骇世的羌人,此人临别时留下一份秘籍之事。但“海岱游人序”的时间题曰“中统元年(1260年)秋九月”,而此本的“紫凝道人跋”文末题曰“康熙乙酉(1705年)冬月紫凝道人识于古肃然山之白云涧”。肃然山,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长白山,相传故肃然山也”之记〔8〕。由此,此序文中的“长白山”与“肃然山”,或与此有关(图8)。
四、三种少林武术典籍的学术价值
《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少林拳棍刀枪谱》与《少林拳棒枪刀谱》,其谱名相近,而且来鹿堂本中,不少地方都题曰“少林拳棍刀枪谱”。但是在具体内容上,这三种少林武术文献有所差异,当属不同的文本系统。长期以来,《少林寺拳棍刀枪谱》等三谱一直鲜为人知。清光绪七年(1881年),山东人王祖源所写《内功图说叙》中曾提到他与关中力士周斌两人“诣嵩山少林寺,住三越月,尽得其内功图及枪棒谱以归”〔9〕。叙文中提及的“枪棒谱”,很可能就是指其中的某一谱而言,只是多少年来,王祖源所言一直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天壤阁”刊印的《内功图说》上。毫无疑问,《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少林拳棍刀枪谱》及《少林拳棒枪刀谱》等三种清代少林武术文献,自有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亟待引起武术学界重视。
首先是反映了清代少林武术拳械谱系的形成。少林武术无疑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一张武术文化名片,但在它的形成与发展中,始终吸吮着不同时代的武术精华,这才造就了它博大精深的文化景象。但是,尽管明代的文献中已反映出当时少林寺除拳棍外兼习剑、鞭、戟、刀、枪等多种武术器械,“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习武格局”〔10〕,但具体文本资料只有明人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与入清后的《拳经拳法备要》或《罗汉行功短打》等,尚未见集拳、棍、刀、枪等诸技艺为一谱的文献7。因而,以上三谱的出现,标志着反映少林武术拳械谱系的形成,尤其《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卷三附录的“操手法”、“舒筋法”等,《少林拳棍刀枪谱》“吉图本”卷四末辑录的多种功法、药方和《少林拳棒枪刀谱》卷八的“续编”,进一步丰富了少林武术文化内涵,这在以前的少林武术典籍文献中是鲜见的。
其次是融摄诸家,承前启后。《少林寺拳棍刀枪谱》等三谱所抄录资料,基本上源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程宗猷的《耕余剩技》及茅元仪的《武备志》等,但并非简单抄录,其中不少内容经过了重新诠释。如,《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卷三中论及的练刀“须聚精会神,使刀与手为一,手与身为附”等;又如,《少林拳棒枪刀谱》卷五中对《长枪法选》原枪法动作的文字说明等。特别是《少林拳棍刀枪谱》卷四的五十二式枪法,全由《少林棍法阐宗》中的五十二式棍法演化而来,更是清晰反映了该谱对于前人技艺的融会贯通,这在少林武术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
再次是保存了有关前代少林武术的珍贵史料。如来鹿堂《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卷一中的“三十五式洪(红)拳”歌诀以及五七言相杂的“少林拳法歌”,又如卷四中记录的“拗步退势”、“中平势”、“闭门伏虎势”、“勾开势”、“架上势&rdq
uo;和“闸下势”六式枪法名,以及“李盛铎本”《少林拳棍刀枪谱》卷二中的“双穿袖势”、“大剪势”、“上拦势”、“耕耘势”与“缠腰势”等棍法和卷三中的“开门势”、“蹲身隐形势”与“退步藏身势”等刀法,均为仅见。特别是“吉图本”《少林拳棍刀枪谱》末辑录的“仙传拳法、六合拳、六合拳歌、太祖拳、霸王拳、通背拳、散手拳、八打第一路、八打第二路、四冲八挡及十二弹腿”等拳法,“单刀论”、“春秋刀论”等刀论,“大枪单法十五势”与“花枪八势”等枪法,“圈子功夫”和“大献铜桥”等功法,以及铁骨丹方、大补方、还童乌金丹和洗手方等,同样不见其他文本。由此不难看出,这几份拳谱较好地保存了若干清代少林武术史料,弥足珍贵。
还有是从一个侧面反映清代民间武术与军事武艺的进一步分离。明清时期,是中国古代武术的繁荣期,也是民间武术与军事武艺进一步相分离的时期,明清之际文武学者吴殳《手臂录》中所提到的“游场之枪”和“战阵之枪”就是一个最好说明。《少林寺拳棍刀枪谱》与《少林拳棍刀枪谱》等,则进一步反映了这种分离。如《少林寺拳棍刀枪谱》与《少林拳棍刀枪谱》中的棍法图,基本辑录于戚继光《短兵长用篇》,但戚书中原为两两相当、你来我往的棍法对练,而在两谱中都被改为单人持棍。又如,《少林寺拳棍刀枪谱》的刀法图,也源自《纪效新书·藤牌总说篇》,但戚氏原书中习练者一手持刀、一手持藤的攻防互用技法,已被改为单手持刀式样,尤其是文中强调的“凡好学武艺者,先须保护身体,操练筋骨,聚气凝神,调养血脉”,如“不知保身,强用拙力,筋骨不坚,往往有努伤吐血,终身不愈者”等,更是透露出当时武术从军事活动中进一步分离出来的重要历史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以来的《易筋经》,一般都以单独的文本形式抄刻于世,而在国家武术院所藏的《少林拳棒枪刀谱》中,则较为完整地抄录了《易筋经》,这或许是导致“修炼之功,以气为主”《易筋经》日后成为少林武功秘籍的一个重要原因所在吧。
余论
近些年来,由于学术兴趣使然,本人关注各类武术文献典籍的搜寻与整理。在此过程中切实感到,尽管时至今日,我们在武术典籍文献的搜集整理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但尚有许多珍贵武术文献流散在民间或尘封于海内外各大图书馆,未引起注意。就以社会上影响很大的《易筋经》为例,有学者在继前几年发现了“西谛本”、“述古堂本”及“浙图本”之后,又陆续发现了诸如日本内阁文库的沈玉田校本,国家图书馆古籍部藏有的雍正十三年抄录的《易筋经义》和乾隆四十五年抄本《乐马厂图记》中抄录的《易筋经》,以及浙江民间收藏的道光五年抄录的嘉庆十年祝文澜本《易筋经》等。另外,据笔者所知,收藏于各地图书馆的武术文献有:故宫博物院所藏清康熙年间抄本《单刀谱》,国家图书馆所藏明刻本赵光浴的《武经标题正义注释》,河南省图书馆所藏的清抄本《禹氏枪谱秘传》,四川省图书馆所藏的清抄本《枪拳棍集》,安徽徽州博物馆所藏的明刻本《棍棒体势》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藏有的清康熙年间所刻《麻杈棍谱》等;至于流散于民间的武术文本就更多了,如河南焦作的《通臂拳谱》,山西洪洞县的《通臂拳谱》,河南新乡的《杨家枪谱》,流传于河南、河北的《梅花拳谱》等。本文介绍的《少林寺拳棍刀枪谱》、《少林拳棍刀枪谱》和《少林拳棒枪刀谱》,只是其中的极小一部分而已。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武术文献典籍,是我们武林前辈历代心路历程的记录,是中华传统武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记得已故的费孝通先生在1998年曾提出过一个关于“文化自觉”的概念。所谓“文化自觉”,按照费老本人的解释,就是“要了解孕育自己思想的文化”。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武术文献典籍对于今人认识武术的历史与文化,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因此,对于这方面的整理与研究,一方面是推动当代武术理论发展的基础,同时对于提升我国文化软实力,也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