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某个早上,住在英国东南部海港城市拉姆斯盖特的47岁的安妮开车送女儿去学校,路上她遇到了前夫,他站在路旁,戴着尖叫鬼面具,举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爱你”。几周后,安妮被杀害了,杀害她的人正是那个在路旁用牌子说“我爱你”的男人。他无法接受离婚的事实,所以杀了她。事后的警方笔录显示,他用买来的绳子勒死了前妻,亲吻她,说他爱她,然后开车离开,去酒吧给自己买了两杯啤酒,随后报警自首。
这是2015年12月BBC播出的纪录片《爱你至死:家庭暴力的一年》(Loveyoutodeath:AyearofDomesticViolence)中的片段。2013年,英国共有86位女性像安妮一样死于男性伴侣的暴力,纪录片导演瓦妮莎·恩格尔(VanessaEngle)用镜头讲述了其中7位的故事。
“一年间死去的这86个女性的故事中,蕴含着一些非常有力量的东西。”瓦妮莎打算拍摄关于她们的故事,缘于人们对一个事实的漠视—在英国,每周就有两个女人被男人杀害,但是人们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总觉得虐待和杀害只发生在像印度那样遥远的国家。她要通过“非常让人震惊的”数据和数据背后的故事让人们注意到这些被男人杀害的女人。
2014年上半年,瓦妮莎和她的团队开始了筹备工作。他们在一个女权网站上找到了前一年所有遇害女性的名单,然后花了7个月时间,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些被害者的家人的联系方式。当瓦妮莎坐到他们面前时,她没有采用任何说服技巧,只是坦诚地告诉他们自己在制作一部这样的纪录片,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很多人拒绝了。一个自己的姊妹被杀害的女人说:“我非常敬佩你们所做的事,但我真的无法参与,这让我太难以承受了。”在他们联系的86个家庭中,最初有13个同意接受拍摄,随后其中的3个家庭退出,7个家庭出现在最终的版本中。
拍摄前一个月,瓦妮莎不带摄像机,独自去拜访遇害者的家人,询问和倾听关于死者的每一个细节:她们的童年,生活中的点滴趣事,种种美好的回忆……讲述一旦开始,他们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瓦妮莎就坐在他们对面,听他们一直讲一直讲,和他们一起流泪。他们不停地说,直到那些每天在他们脑子里折磨着他们的反复闪回的记忆被一吐而尽。
故事比预期的更加极端。43岁的巴基斯坦妻子阿米娜·碧比(AminaBibi),被丈夫花了1000英镑雇凶谋杀,因为丈夫厌倦了她,被发现时,她身上有72处伤口。80岁的克洛伊·西奥科斯(ChloeSiokos)被刚刚确诊癌症的丈夫杀害,此前她同丈夫已经一起生活了40年。丈夫用铁锤敲打她,撕开她的喉咙,用橄榄油和汽油把她点着。科斯蒂·汉弗莱(KirstyHumphrey)被男友在厨房刺死时只有23岁,她5岁的女儿目睹了这一切。悲剧发生之前,小女孩就经常看到那个男人打她妈妈,整晚坐在她妈妈的身上,朝她喊,给我起来,婊子!
这些悲剧有的是长期家暴的升级,也有的来得突然而意外。“案发处的每一条街区、每一个案发地址都显得那么的普通——都是些我们每天会经过的房子。那些案发地就是那么平凡无奇,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而这也是我特别希望能通过片子展现出的东西。”瓦妮莎说,这些遇害的女人包括“每一种女人”,她们有着不同的年纪,来自不同的地区,社会阶层也大相径庭。导致悲剧发生的因素各种各样:男人爱她(所以无法接受离婚),男人厌倦了她,男人酗酒、有精神病或者犯罪前科……
瓦妮莎的镜头常常一动不动地凝视阴郁的天空,或者在一块巨大的剪贴板上缓慢地攀爬,剪贴板上贴着死者的照片以及报道她们遇害消息的剪报。固定镜头平静地注视着死者的家人、朋友,瓦妮莎在镜头后询问,她生前是什么样子,或者谋杀是怎样发生的。她们的朋友、女儿、父亲、母亲坐在沙发或扶手椅上,尽量平静地讲述每一个她的故事。
除了遇害者的故事,数字也在说话。瓦妮莎在拍摄纪录片时收集到的资料显示,2013年英国被杀害的154位女性中,52%是被她们的男性伴侣所杀,而同年英国被杀害的381位男性中,只有3%是被女性所杀——即使在那3%的案例里,很多女性也是因受到男性虐待而最终奋起报复。52%与3%,性别的不对称如此明显。
拍摄前,瓦妮莎读了所有关于这些遇害女人的剪报,读的过程总是感到震惊,“非常难过”。之后每次她看自己的成片时,当电影镜头扫过那面贴了剪报的墙的时候,她都会感到血凝固了一般。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如此沉重的题材。她今年53岁,1988年开始从事纪录片工作,先前一直拍摄艺术题材,后来逐渐转向社会题材——《左撇子》(Lefties)、《犹太人》(Jews)、《女人与金钱》(WomenandMoney),这些在业界声名卓著的作品探讨复杂的社会现实,但远谈不上沉重。性别的不对称在她自己的生活中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孩子小的时候,她发现需要在孩子和工作中平衡的总是女人,而男人则不用。
“压根就没有一把能在全部案件中通行的‘万能钥匙’,”瓦妮莎思考过背后的原因,她觉得很复杂,要避免简单的归类,“但影片反映出的一个问题就是:男性似乎觉得他们需要有控制女性的能力,或者说他们觉得自己有拥有女性的权力。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不需要很复杂的论证就可以断定,这种行为其实是另一个更大、更深刻的社会问题的投射,即关于我们是如何教导男性怎么看待女性的。”
瓦妮莎发现,片中的某些男性患有痴呆,但是就连他们也会杀害自己的妻子,“所以你看,这种‘男性至上’的心理居然根深蒂固到了这种程度,即使在你完全迷糊的状态下,还是会在冲动之下杀了你的妻子。”
记录这些遇害女人的故事让瓦妮莎的情绪一度处在阴霾中。不过总有办法让自己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当她洗个热水澡、给自己沏杯茶时,正常的生活就又回来了。但对她的拍摄对象来说却并非如此,他们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人们总说时间能治愈一切,”瓦妮莎调高了语调,“我对这种陈词滥调非常反感。人们不可能感到什么治愈,他们将永远地与之相处。如果你的孩子被杀掉,你不可能开始新的生活,这将永远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纪录片里,瓦妮莎问一对老人,“你们如何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房间里,两个年幼的外孙女正趴在玫红色长毛地毯上给书涂色。外祖母轻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准备回答,外祖父先出了声:“我们只告诉她爸爸犯了罪,但是一个邻居的孩子告诉她们爸爸勒死了妈妈。”上一个镜头里,其中的一个外孙女刚刚提起自己的妈妈——“我妈妈跟比她小的弟弟一般大了,这有点奇怪。”她似乎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孙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