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翻到一本1969年出版,2010年再版的书——《智识生产的技术》。作者是日本人梅棹忠夫。
梅棹忠夫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理工学院,理学博士,曾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国立民族学博物馆馆长。2010年过世,妥妥理工男一枚。
读这本书,有种穿越感,比如70年代,个人电脑还是新兴事物,打字机还在纠结平假名、片假名哪个更美观,连老梅当年看到如今都快淘汰的文件柜,用竖放的文件夹整理文件,都要赞叹一番,“对帕金斯先生整理之妙,由衷敬佩”。
然而,老梅提到的读书、智识生产,以及如何成为一个知识生产者的方法,却一点都不过时,甚至非常时髦。
比如,他说日记别写得跟文学作品一样。日记,就是一种与时间不同的自己进行的笔谈,所以,要绝对诚实。原因无他,我们记忆靠不住,日记要用来验证当时的真实情况。
如果你毅力实在不行,就把必须记录的内容,先分门别类确定好,制成小卡片,然后每天在里面填写......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晨间日记“吗?
再比如,他对整理的看法:
一句话就秒杀现在各路整理方法,简直是当代佐藤可士和。
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梅棹忠夫关于卡片写作的论述。
卡片写作大家都不陌生,钱钟书、纳博科夫早就再用,但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具体操作细节,想学,学不了。
老梅和现在很多知识青年一样,也很苦恼一件事:学校光给我们灌知识了,但怎么获取知识,却一点没教。是老师也不懂呢,还是秘而不宣,甚至是不屑研究读书方法、资料整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呢?
不教就自己想吧,日本人认定一件事后,把它琢磨到极致,那可是一流的。
老梅认为,智识是运用自己大脑,以人们明白无误的形式,提出一种新的东西—信息。这个信息可以传递给别人,然后促使获得信息的人付诸行动。
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信息,叫做转述;想出来别人听不懂,那叫“知识诅咒”。这个信息对别人没用,只能把它归为噪音。信息,得有点智慧(wit)。
但智慧可不是凭空产生的,最开始,它需要积累。小小梅开始积累知识的载体,就是我们常用的纸质笔记本。
比如被狗咬了,牙印是什么形状啦,大蒜学名是什么啦,小孩尿布系法啦......小小梅笔耕不辍,期待在积累上取得进步。
这个思路,和现在学校推行的“好词好句”没什么两样,看到让你感动的文字,马上记下来,目的就是以后能用上。
但是,笔记本记录最大问题,就是不便于整理。这点大家都有体会,辛辛苦苦写完,不一定会看。想起什么东西好像记了,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笔记本适合保存资料,但不便于整理资料。如果知识不能被整理,它呆的地方,就是知识的坟墓。
等小梅当了教授,在做田野调查时,他发现大家都用卡片来记录观察结果。卡片是散落的笔记本,也是记录“意外”,发现普通事物全新含义的东西,但它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可以重新组合。
小梅把几十本田野笔记内容,按项目区分,然后抄写在卡片上,在制作了好几千张卡片后,他依据这些卡片,撰写了多篇论文。
被拆散的卡片,可以有多重组合、排列方式,等卡片被排列出来,制作者就会猛然发现,这些卡片之间,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联系。然后,把这些新发现,马上再写成新卡片,这样,知识就从单纯的积累,变成了创新作业。
等小梅把卡片一张张铺在榻榻米上,按照逻辑排列,叠放,这些零碎的素材,就这样可视化的展现在了眼前。待把它们翻来覆去的重组、筛选,始料未及的相互联系就会猛然呈现。
创造性思维,就这样被催化、激发了。写起文章来,实在不要太爽。
我们现在随身携带的手机,以及笔记本电脑,完成素材的积累、记录,完全不是问题。把它们可视化展现在眼前,也十分容易实现。但为何用卡片来写作,好像还很困难,并且完全不流行呢?
老梅说了一句让我醍醐灌顶的话: 卡片,如果不能有效利用,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因此,卡片要经常翻阅。它作为我们辛苦积累的资产,必须盘活。
像把卡片分个什么类,打个什么标签,那些只是索引、线索而已,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确定分类,本身就是给思想画出框框,定下调子。把卡片扔进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分类体系中,卡片就会石沉大海,窒息而死。
再说一遍, 反反复复翻阅卡片,才至关重要。 无论卡片被安置在哪里,一旦确定位置,就要不断翻阅它。
老梅的感受是,只要在卡片操作中,适当对卡片加以分类,多年前的知识、构思,顷刻就能展现眼前,如同探囊取物,招之即来,来之能用。
或许,这就是对卡片不断反刍的作用。
如果我们连手中有几张牌都不清楚,又怎能打出漂亮的一条龙呢?
我们不是专业学者,没啥机会田野调查,这套卡片方法对写作民间爱好者,到底适不适合?我们要在卡片上写点什么呢?
读书类似吃饭。有人按照作者提供的菜单,一丝不苟从头吃到尾;有人专挑自己喜欢的菜,不好吃的浅尝辄止。卡片,就是后一种“吃书”方法。
说白了,卡片只记录自己认为有趣的地方。像万维钢介绍的强力研读,把重点放在写出大量自己的看法和心得,还有发现知识与其他读过的书的联系。
这是依据自己思想脉络的主动读书,一旦有了火花,就迅速捕捉,牢牢不放,用作者的思想,开拓读者自己的思想疆域。
老梅说,读书应该像电流感应。关键不是初始通过的电流,而是后来发生的电流。这才叫智识的生产。
对自己产生的知识不要害羞,也许浅薄,也许不成体系,但它就是我们手中已有的砂石,它是构建大厦的基础。
在细节上,卡片要清楚列明作者姓名、书籍名称、出版社、发行年月等信息,这是知识来源的线索。不写下来,绝对会忘,你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来源于哪里。
另外,书读两遍。第一遍写点提示、标题、感想,不要一边读一边笔记。读第二遍前暂时存放,间隔一段时间再读。这时,你对书的看法冷静很多,更能抓住关键。
当初为何标记?为何有此感想?重新审视反思,将认为确实值得写成卡片的,计入笔记。一本写3-30张足矣。
最后,梅棹忠夫告诫,既然智识生产是一门技术,那只有通过不断磨练,这项技术才能纯熟。
养成写卡片的习惯,多思多想,付诸实践。持之以恒的自我变革,毫不懈怠的自我训练。
想拥有这项技术,除了付出艰辛努力,没有其他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