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识一只龙。头上有角,家住龙宫的那个品种。龙去见她总是在雨天——龙最近考上了降雨官,平日都要在天庭当差,只有降雨时,能去凡间走动走动,也算是外派了。雨天,她一个大家闺秀也不方便出门,只能呆在家里做女红。一人一龙,天上地下的,反倒因为这些雨天,从没有失约过。 雨打湿人间,龙化作一条小蛇,绕过院子里的圆门假山,吭哧吭哧的爬到她窗边。 这个时候,她就会说:来,张嘴。小蛇乖乖的把嘴张开,她把线头拉直,放到小蛇嘴里,让它一口咬断。小蛇落在地上,变作一个少年。少年拍了拍头发,甩出一些水珠,瞥了她一眼:你在刺绣呢?她手里的针线弯弯绕绕:做块手帕。她刺着绣,问他: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降雨的?他说:朝云里吹气。她说:然后呢?他说:然后云就会骂我:走开走开。但我一直不走开,云就哇的气哭了。她嘻嘻的笑了一下。她冷不丁又说:那月中你有空吗?他一愣:月中?——有考核啊,一整天都有事。她说:能脱身吗?他说:不行,天上管得严。你记得我舅舅吧?少下半滴雨,头都被砍没了。她说:不是你正月剃头害的吗?他说:那不是为了骗你留长发瞎编的吗?她说:你竟然是骗我?他说:我靠,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她哼哼两声,刺着绣,没了声音。少年走到窗边,拿起毛笔,模仿她留下的字迹,抄写字帖上的字。这也是他来这的一个缘由——跟这位姑娘学写字。窗外的树叶在细雨里摇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云压着这片天空,房间里渐渐昏暗了下来。她放下了手里绣着的手帕,点起了一盏灯。她托着下巴,望着他:今天这雨,要下多久呢?于是他掐着指头算起来:半个时辰,四万八千滴......她说:喂,傻龙啊,月中我就要嫁人了。他掐着指头算,算到了三万二千滴......他愣了愣。其实他们很早就认识。那是十几年前。他在宴会上喝醉,醉倒在海滩边。她冒冒失失的从他身边走过,又倒走回来,捧了些海水,浇在他脸上。那时他还不是神官,只是个漂在海里的轻浮少年。她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家里住在海边,没有大房子,没有媒灼之言。那以后,他们便一直是朋友。还记得,那个小姑娘曾问他:大傻龙,你怎么一天天乐呵呵的?他摸摸鼻子,说:不知道啊,家族遗传吧。她说:你爸老揍你......所以你是乐呵呵的挨揍,你老爸乐呵呵的揍你?他低下眼睑,说:也不是了。我们是龙,龙一哭泣,人间就是洪水滔天。天神为此修改了我们,我们若是哭泣,掉落的不是雨,是身上的龙鳞。龙鳞脱落,会很痛,那就——只好让自己天天开心了。她说:你老骗我,也不知你哪句是真的。十几年的时间,对龙来说,真的很短。短到他都没来得及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也有一天会出嫁。这让他不禁有了些逝者如斯夫的感慨:龙要下雨,娘要收衣服,小姑娘要嫁给别人。他说:你丈夫是谁?她说:没见过的,父母相中了,婚事就成了。他点点头:恭喜了。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他该回天上报道了。她叫住他:月中的考核完了,你会去哪?他想了想,说:没意外的话,就是升职了吧。也不用出面降雨了。她递给他那块手帕。他疑惑的抬起眼睛。她说:你升职的贺礼。他化作那条小蛇,咬着手帕,乐呵呵的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出嫁的日子。 她在屋里添新烛。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有花轿过来。高头大马,带她出嫁。从此,不会有人记得她是大小姐,只叫她一句少太太。有时她也会疑惑,得知自己要出嫁,那头大傻龙,会不会不开心。但她又觉得,不会。毕竟,他总是乐呵呵的。毕竟,他很快就能升职,搏一功名,光宗耀祖。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她走出小楼,撑着把伞,来到屋檐下。雨滴顺着青瓦,一滴滴落在她脚边。遥远的云层里,一只龙的身影若隐若现。果然,在那一天,雨没有少一滴,也没有多一滴。除了雨,没有掉落任何东西。但她不知道,那一天,有一只白龙藏在云间。那些云没有像往常一样骂他走开,而是和他一起,帮他捡他掉落的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