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出生于嘉兴桐乡的著名艺术家木心在乌镇度过其童年少年时代,晚年归根故里。木心先生一生难舍乌镇的倒影,求学上海、寓居纽约期间,创作的《温莎墓园日记·序》、《寿衣》等多部作品都写到故乡乌镇,水乡景致、地方民俗的刻画再现旧时地方人情风貌。1994年冬重访故里,写下《乌镇》,以游子视角看半世纪水乡变迁,情感真挚动人。本篇论文将以木心先生的具体作品为依据,分析其反映的乌镇人文景致,体会作者心境。 关键词: 木心 乌镇 人情风貌 对比一、木心先生与乌镇——简述木心与乌镇前后渊源 木心,本名孙璞,又名仰中,字玉山,号牧心,木心是他的笔名。木心生在嘉兴乌镇东栅的小康人家,在此地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日寇入侵,孙家迁往上海浦东,木心遂求学沪上。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从事工艺美术设计。1982年,年届五十五岁的木心,远涉重洋定居纽约。“纽约客”期间,他坚持美术创作,同时重续年轻时期的文学生涯,陆续出版《散文一集》、《西班牙三棵树》等小说、散文和诗集。1989年至1994年,木心为旅居纽约的文艺爱好者开讲为期五年的“世界文学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文学回忆录》正是经由陈丹青先生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来。1994年,时隔五十年,木心回到故乡乌镇,写下《乌镇》一文,失望伤感再度告别故里。2006年,79岁的木心回到乌镇,定居于晚晴小筑,在此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五年时光。 我想,乌镇之于木心是童年和晚年的居所,更是其孑然一身走在上海纽约,经历抗战文革,内心之一隅,沉静而有力量。木心之于乌镇是水乡子女,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老去,更是一位摆渡者,通过其作品唤起祖辈对旧时水乡的记忆,让吾等子辈得以窥见嘉禾曾经的面貌,把过去渡到现在,让现在看见过往。二、难舍乌镇的倒影——从《寿衣》、《童年随之而去》、《温莎墓园日记·序》看旧时乌镇风貌 “木心一生践行福楼拜的信条:‘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但当他写到故乡、童年,则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到前台,露出真性情。故乡,是木心从事文学艺术创作一座无尽的矿藏。”木心先生的许多作品中都写到故乡乌镇,以《寿衣》、《童年随之而去》、《温莎墓园日记·序》为例,我将从地方民俗、江南水乡风貌、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典型人物三方面来分析作品中的“嘉兴”。 1、地方民俗。民俗是木心回忆故乡的作品中描写较为丰富的一块。《温莎墓园日记·序》中全镇候“班子”开码头而来为此骚然的“社戏”,每年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引起的盛大集市“轧蚕花”,《寿衣》中陈妈常向“我”诉苦的“缠足”,祖母在世时就开始筹备的棺材、衾衣等“寿材”。《童年随之而去》回忆童年随家中女眷上山“做佛事”…… 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作者对旧时地方社戏和寿衣的描写。“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明日请早。’”往俗了讲,社戏是“寂寞古镇人眼中的大事”,茶余饭后无所遣兴,看戏变成了一大乐趣。往雅处讲,社戏是古镇人共同的情感联结,“看戏呀?”“嗳看戏!”,乡情亦融于其中。于木心先生,社戏是戏台上精心曲折的行头和情节,也是他故乡一别再未见到的“真”,“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总归有真的什么在——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他永远怀念。除此以外,“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对此,我不敢做过多解读,只觉社戏在旧时,其风俗确实影响了一代人,开场散场,庸碌之人看戏中悲欢,若愚之人感时世沉浮。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社戏”罢了。 讲到“寿衣”,是在陈妈临终之时母亲吩咐我去置办像样些的棺材寿衣,作者先回忆了祖母在世时,“每年黄梅时节,她出房下楼,亲自到天井里来晾寿衣,不许俗人接触,怕上不了天。”也写了年幼的同辈看到寿衣像“看到京戏中的捺金绣花的缎褂锦氅,觉得十分耀目有趣。”对“寿衣”,木心的态度是摆明的,尤其陈妈看见丫头拎起的寿衣,笑叹自己竟也有这样的寿衣穿时,“我有一种尖锐的反感——何必这样做”,在木心看来,“‘生’、‘婚’、‘死’的奢侈造作不是幸乐、慰藉,乃是徒然枉然的铺陈。”批判态度可见一斑。 2、江南水乡风貌。《温莎墓园日记·序》中写临河的戏台子开演时,“便围泊了许多乌篷船,启篷仰观,观罢荡橹而去”,哪处看戏需要撸了乌篷船来看,怕是乌镇独一处了,又写道散戏后,“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石桥”、“新月”、“翘起的瓦檐”、“临街的明窗”,都能想见戏刚散场时,满巷的吴语笑音,月亮自顾自地挂起,河水自顾自地流,清冷却有热闹气在。 《寿衣》一文里则写道街坊小贩的叫卖声,家里头的女佣陈妈微醺时“学街坊小贩的畔卖尤其传神,童子的,苍头的,腔调韵味俱佳。”作者随即回忆起夏日的傍晚,“‘子姜嗯酱茄子酱唉萝卜呵……’卖酱菜的少年贩子,斜一肩,背个藤编的长方筐,内装各式甜酸咸辣酱菜。”冬天的深夜,“‘火肉呵粽嗯子喔,猪油夹沙唉粽嗯子喔……’卖粽子的老头在风雪中声声吆喊。”乡音最是难忘,除了吴语方言外,我想旧时小镇家门口的吆喝声亦承载了许多人事的回忆,而后再难闻见了。《寿衣》中,木心还描写了旧时集市的场景,“早上是农民集市,茶馆、点心铺子、鱼行、肉店,到处黑簇簇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得像是出了什么奇案,近午就逐渐散淡了。一直要到黄昏,才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开始,油坊、冶坊……”现在在乌镇西栅景区仍有水上集市早市的景观,有船夫撸了乌篷船在船头呼幺喝六,有老妪在临江摆起蔬果摊铺。想到几十余年前这里或许真是一派热闹景象,好像见到此地的前世今生,现实照进回忆里。 3、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典型人物。《寿衣》、《童年随之而去》、《温莎墓园日记·序》三部作品中出现的一些人物,江南古镇的旧家弟子、家中的女佣男仆、战乱时的地痞汉奸……他们不是“断层”的,他们是那个时代古镇民众的群像缩影,在他们身上我们能找到旧时嘉禾人民一些共有的气质,这亦是为何分析这一点的原因。 众多形象人物中,以《寿衣》中的“陈妈”最为典型和深刻。陈妈是“我”家专职的厨娘,由荐头店老板引荐,“黑鞋白袜,黑裤淡蓝上衣”因为干净端正的穿着就此被母亲留下。此处讲到的便是旧时乡下女人的“出客”打扮,“月白布衫玄色裤”。她来时自称是孤女,后有人找上门来大家才知陈妈是逃了第三任瘸子丈夫的虐待投奔来此。文中算命的瞎子唱“早年丧父母,孤女没兄弟,三次嫁人,克死二夫。一夫尚在,如狼似虎,两造命凶,才得共度。命无子息,劳碌终生。为人清白,忠心耿耿……”这是陈妈的“生死簿”,或许也是当时许多女佣的人生写照,女性的地位是附庸的,被迫承受男性的祸福,当时女性的自觉与自省在所谓的命运之下难以见光。 但是即使如此,古镇女子的“忠”与“善”在陈妈身上亦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抗日战争时期,“我”家迁往沪上,请来舅父主持乌镇家政,不料舅父一家日夜消耗存粮宿酒,伪造不明账目。留在家中的陈妈被陷害后警告舅父“头顶三尺有神明”,被逼无奈暂且逃亡隔省小城,夜宿祠堂角也不愿与舅父一家为伍。她是软弱的,面对来讨债的瘸子丈夫只“慌张颤抖,到外厅去受磨难”,“我们”离家时“她哭得人也站不直了”,但她也是硬气的,瘸子教唆陈妈偷东西时,陈妈“擒子揪住发髻,将她的头连连撞在墙壁上”,面对叔父一家的狼狈勾当她没想过屈从。她封建守旧,被三任丈夫折软了脊梁骨,但是她亦有她自己所不能违背的良心原则,忠和善。三、归来——从《乌镇》看古乡风貌对比及作者情感 1994年,木心先生回到故里,写下《乌镇》。距离木心的童年少年时代已过去五十年,距离现今也已有二十余年。乌镇作为一代水乡人的共同记忆,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乌镇》文中木心先生的“回望”、“心底的打量对比”或许能让我们窥见一二。 “楼下的小运河,石砌帮岸,每置桥埠,岸上人家的灯火映落在黝黑的河水里”这是回到故乡的第一夜,作者从窗帘缝里抓住的故乡。五十年,石桥依旧在,河水照旧流。这隅水乡景,现在都没变过。“骚士结社,清客成帮”早晨走在东栅回想昔日光景,木心先生吐露的是对乌镇风土人文的赞叹,“上溯则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布叶垂荫、葱茏可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乌镇的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寻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题诗者……”至此,木心先生与故乡似乎是“亲近”的。可为何,此次乌镇之旅后,木心在书中写下“永别了,我不会再来”。在寻访孙家花园时,他看见了什么。走过观音桥,昔日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的东大街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一式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20世纪末,乌镇的街景作为旅游景点重修,仿照明式居宅重修,已非昔日光景,木心先生对此“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走过街道,凭着记忆走进故居,他都还记得,“这些细棂花格的长窗应是褐色的、光致的、玻璃通明的”、“北面尽头,爬满薜荔和蔷薇的矮墙,互砌的八宝花格窗,月洞门开,是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可叹他还记得,再看如今“长窗的上部蚀成了铁锈般的污红,下部被霉苔浸腐为烛绿”、“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遗迹,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童年何处去寻。这应是20世纪末乌镇民居的一般写照了。 《乌镇》中的最后一景是茶馆,茶馆亦是江南水乡之特色。在小桥的石栏上观望时“茶馆内堂很暗,对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河,反映着纯白的天光”,客观自然,像某个路过的背包客偶然觉察。再看里头的茶客,“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脸色衣着鞋帽与木桌板凳墙柱,浑然一色”,木心先生眼中,“他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孤哀子,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能息。”至此,他只感到沉默的悲哀“从前上茶馆的人是实在有话要说,现今坐在茶馆里的人是实在无话可说。” 幸而,这不是木心与乌镇的尾章。1999年,乌镇保护与旅游开发工作启动,总设计师陈向宏看到了木心在作品中说的“不会再来”乌镇。他几经周转联络到木心先生,希望用诚意和实际行动唤回他。2006年,79岁的木心回到乌镇,“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在孙家花园度过晚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