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要了解民国,对民国杂志的了解必不可少。小刊物,大历史,小杂志,大世界。民国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状况,民国知识分子的气度、视野、关怀和言说方式,在这些杂志中都有着详实的体现。同时,杂志作为民国公共领域中最重要的一环,既是学人之间思想交锋、学问切磋的阵地,也是知识分子监督政府、启蒙民众的场所。所以“没有杂志,也就没有民国”一语虽然不无夸张,却也毫不为过。 然而,民国杂志卷帙浩繁,林林总总,对于什么杂志才能真正代表民国一事也颇有争议,因此对其进行筛选,无疑有些挑战性。周为筠在《杂志民国》中,比较恰当地选取了非常经典的八部,包括《新青年》、《新月》、《语丝》、《生活》、《独立评论》、《观察周刊》以及《东方杂志》等。其中《新青年》是五四时期启蒙报刊的始祖,《生活周刊》的出现反映出社会主义思潮在中国的盛行,《独立评论》折射出倾向于政府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心态,《观察周刊》 是民国舆论界回光返照的最好见证。正因为这些杂志的着眼点和出发立场都不尽相同,所以基本可以用它们来勾画出民国杂志界大致的原生态图景。 众所周知,晚清以降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的解体,导致了传统的君王政统和士人道统的双重衰微,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在将旧的道统转化为新的学统的同时,想要对新的政统继续施加影响,对民众进行启蒙和教育,通过各种报刊杂志发出自己的言论,无疑是最好的途径。阅读本书时,有时会觉得,民国时期杂志界繁荣、自由、开放、多元的程度,在今天看来颇为令人吃惊。如办刊之简易;胡适、丁文江等几个学者,拿出自己的一部分薪水,就开始发行起第一期的《独立评论》。再如办刊之独立,只要财力允许,个人完全可以用自己名义进行,无需和任何集团或党派发生依附关系。更如言论尺度之大,对政府腐败、权力滥用、正义阙如、平等缺失的批判不遗余力,立场超然,高屋建瓴。中国的公共领域兴起于晚清,中国人自己办报办刊的历史并不长,但是从一开始就有如此出彩的表现,和同时代民主国家的情况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然而,尽管说民国是中国舆论界的黄金时代,目前史学界对这一时代舆论的进步也多有肯定,但是在周为筠的书中我们看到,除了政治倾向较弱的《东方杂志》和《良友画报》之外,其他几部,大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脆弱而又逝如流星。 因为晚清以降,救亡和启蒙成为时代的两条主线,救亡往往以绝对优势压倒本来就微弱的启蒙。比如《新青年》由最初的启蒙刊物转变为中共党刊,《独立评论》没有保持其预定的独立姿态,数名成员入阁,《观察周刊》后期逐渐转向激进和反政府,失掉创刊时标榜的民主理性。细究起来,知识分子也并非过于急功近利,亦不是放弃义理追求事功,而是因为内忧外患和时局纷乱,使他们认识到,单纯的一点一滴启蒙,太过缓慢,已经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迫不及待,纷纷转向实际行动。 除此之外,政治方面压力也同样促成了这些杂志的短命。深入考察,就会发现,无论是北洋时期还是国共两党的政府,言论空间的加大,言论自由程度的提高,很大程度上并非政府开明或有意放任,而是政府的权威不能实现对社会的完全控制所造成。从周为筠书中描述的《生活》和《观察》等杂志最后被封馆解散,再联想起北洋时期的林白水、邵飘萍以及后来的史量才、储安平的悲惨命运,可以发现,尽管知识分子始终以道统或学统的继承者自居,自以为可以和政统并行,负有不可推卸的监督和鞭策政统的责任,然而这种观念和所谓的“内在超越”一样,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自我认知。即使知识分子一时可以成为舆论骄子,在纸上一时间嬉笑怒骂,纵横捭阖,但是一旦政统的权力收紧,他们对此基本无能为力,只能保持沉默或束手就擒。所以对于民国知识分子和民国杂志来说,缺乏落到实处的制度上的言论自由的保障,头顶始终悬着一把达摩利斯之剑,也总是摆脱不了背后若隐若现的利维坦阴影。 《凤凰周刊》2009年12月15日,2009年第35期,总第348期·三地书 □韩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