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九寨沟》 一 近些年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国内不少旅游胜地都有幸驻足。我对旅游景点的选择,明显地有些挑剔。或有着悠久的历史背景,或深具浓厚的人文色彩。如果一处景观太年轻,因为先前不知底细,待明白过来,哪怕已经到了大门前,我也会不折不扣地打道回府。好几次,就弄得同行的朋友手足无措,以为是什么地方怠慢了我。我却笑道,只是突然没了精神,想回去睡一会儿。 后来去了九寨沟,才发现原来我的兴趣也不止于老态龙钟的千年古迹。清新怡人的自然山水,似乎越年轻,越能显出她的妩媚与可爱。所谓“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是早听说了的。但从前也只是听说而已,心底里无法具体地感知,所以也并无更加迫近的心动和震颤。待亲见了九寨的水,无论是湖、泉、瀑、溪,还是河、滩、涧、海,无不涤心濯目,清爽怡然。一路之上,有处子般的静谧,也有烈马般的奔突,有仙子似的飘逸,也有哲人似的沉寂。高诵朗读之中,低吟浅唱之间,九寨的精灵九寨的水,便不知不觉地在一低首,一仰眉之际流进了人的心窝,一直流向那无底的最深处。 于是我明白,先前对于一处景观的拒绝,往往只是出于先入为主的偏见吧。这偏见,有时候只是让我们错失了一处绝佳的景致,而更多的时候,竟可能会让我们错失了一路之上许多的好人,甚或错失掉整个的人生。回眸九寨沟,不只是重温美丽如画的人间仙景,更是一次人生旅途上的自我反省。 二 早上进沟的时候,天气已显得有些阴沉。行不多远,果然飘起了游丝一般的细雨。一粒粒轻轻地落在脸上,挠得人痒痒的,心情到并未跟着阴沉,竟越发舒畅了起来。实际上,在我看来,这样的雨粒还称不上真正的雨。她的降临,到更像是毛葺葺的鸡毛掸子,拂在干涩的肌肤上,反到增加了无限的惬意。于是想起这些年到过的去处,无论是峨眉、石林,还是西湖、琼海,好多次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地行进在这游丝一般的细雨里。不经意间一回头,岁月便在这细雨中渐渐地迷蒙。 沿着树正沟慢慢前行,过了荷叶寨,来到一片淡绿色的浅滩。浅滩上布满了白杨、杜鹃、松柏、杨柳等各种树木,高低错落,杂糅相间。清澈透底的流水缓缓淌过。滩中树木形态各异,或俊逸飘洒,或沉静若芷,有的如虬龙卧潭,有的似飞凤在天。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巨形盆景,惹人眼目。 盆景滩,这是我进沟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别样的景致。虽然以前对真正的盆景并无太大的兴趣,总以为爱美的人们只顾着娱乐自己的眼目,却忘记了正在囚禁无辜的生命,然而看到这样的天然盆景,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多出了几份惊叹。其实,无论人工的雕琢多么精致,都不会比得过自然的无为而饰。只有在无拘无束的天然环境中,盆景才得以展示其真正的内蕴与华美。这样简单的道理往往被人们所忽略,只是因为人们求美的心太切。求之而不得,或求之而误得,于是无美与误美便从此泛滥开去。 但九寨沟真正的美不在盆景,而在水。散落在沟中大大小小的天然湖泊,人称海子。据说这里的海子总共有108个,最小的面积不到半亩,最长的长海约长7公里半。对于海子这样的称谓我是喜欢的。一是凡带“子”者,似乎都显得比较亲昵;二是大海我见过,海子与真正的大海当然完全是两个概念,但她们也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纯粹的蓝。如果要将海子理解为大海的子辈,虽然很牵强,但于个人的经验感受而言,也不为过;最重要的当是第三点,海子是我喜欢的诗人。当初人们把这些湖泊叫做海子,未必就一定想到了诗人海子。而今天他们在称谓上的巧合,显然更增添了我对九寨沟的亲近感。我似乎从一个个海子中,读到了海子的一首首诗,读到了绚丽夺目却又静默无语的生命之歌。 芦苇海、卧龙海、双龙海、火花海……沿途的美景真可谓目不暇接。八面而来的游客像赶集一样匆匆地行进在沟中。每至一处景观,许多人就停下来摆姿势,拍照作留念。对于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很多人都表现出了深深的不屑。似乎这样的浅尝则止,便从此糟蹋了旅游的神圣与典雅。就算是正面肯定的人,也大多只从拉动经济的角度去考虑。旅游在他们眼中,除了数字便是百分比。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也免不了要从俗。除了时间上的不允许,对多数人而言,实在没有多大必要去深究旅游的所谓内蕴,以致去接近所到之地更深层的本质。当然,更无须拉来徐霞客、马可波罗作榜样。他们到这里,无非就是一个最简单的目的:放松。放松神经,放松心态。在一处全新的环境中,去获取一个全新的自我。是的,他们把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献给了单位、领导和家人,现在,他们只要求回到几天甚至一小会儿的自我。当他们在镜头前摆姿势的那一霎那,他们或者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生命真的可以这样随心所欲,自由设计,无拘无束。我宁愿相信,外在的景观对他们而言,早已失却了意义。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美景,是自我。 这样想着的时候,已随前面的人流到了树正群海。 驻足而望,一个海子紧接另一个海子,犹如梯田一般铺展开去。灰黄色的钙化湖堤,将湛蓝的海水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精巧别致而独树一帜。上面海子里的水顺堤而跌落到下面的海子里,一幅幅宛如宽屏水帘,银光颤动,闪闪夺目。湖堤之上,遍布低矮的灌木,绿色中夹杂着淡黄,两旁的树木中也不乏红色的树叶。霎那间,黄、蓝、红、绿各种颜色一齐涌来,视觉神经在瞬间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 在九寨沟,第一次见到海子们的这种集体亮相。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孤独太久的缘故,在单个的海子面前,我能感到她们可贵的自尊与风骨,但始终都无法祛除内心里的那份清与冷。只有在树正群海,我才似乎一下子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的安全与挚热。我曾那么谨慎地远离了人群,躲在僻静的角落,小心地梳理着自我。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我所想获得。可是,所有的获得都不是从天而降,更不可能无偿而至。你必得以你难耐的孤独作代价。很多时候,你在多大程度上选择并实践了孤独,你便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得到相应的回报。但人终究是一种集体动物。在本性上,他脱离不了自己的同类。所以,哪怕我见到的只是一群海子,也似乎从中找到了久违的集体归属感。事实上,这种感觉自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有了,只不过,此时此刻显得尤为强烈些罢。 也许,我的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先要极力地融入树正群海,尽情地体验与欣赏,然后,轻轻松松地向着前面新的景点迈进。 我走得很慢,到诺日朗瀑布时已经快中午一点了。按照这样的速度,要在下午将剩下的日则沟和则渣洼沟都游完,是很困难的。而我的行程日期安排,又只允许我进沟游玩的时间是一天。所以,我必须作出选择。在两条沟中选出我最想去的那条。九寨沟的三条主沟成一个十分形象的“y”字形。现在,我正位于三条主沟的交叉点上。可问题在于,剩下的两条沟我都没有去过,我又怎么知道哪一条是我最想去的呢? 或许,我们的一生便是在这样不断的困惑,又在困惑中不断地被迫去选择吧。最后,我竟无聊地想起了“男左女右”的简单规则。我选择了向左:则渣洼沟。这样的选择实在没有多少正经的理由,甚至还有些近乎于荒诞。事实上,在我们的人生中,又有多少选择不是在这样荒诞的过程中完成的呢?后来回到重庆,无意中瞥了一眼“九寨沟旅游示意图”,才发现,原来我竟与九寨沟最负盛名的珍珠滩瀑布擦肩而过了。因为珍珠滩瀑布不在则渣洼沟,而在日则沟。然而后悔是无用的。你既已做出了选择,便要承担起这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更何况,即使当初我选择了日则沟,谁又能担保我不会因此而为失却了观赏则渣洼沟长海的机会而顿生悔意呢? 进则渣洼沟之前,我想先去看看诺日朗瀑布。 诺日朗瀑布落差20米,宽300米,是九寨沟众多瀑布中最为宽阔的一个。藏语中诺日朗意指男神,也有伟岸高大的意思。诺日朗瀑布也就是指雄伟壮观的瀑布。滔滔涧水自瀑布顶部飞泻而下,如银帘飘舞,又如白驹过隙。响声雷动,似万马齐喑,又似雷霆万钧。蒙蒙水雾之中,直觉一股寒气直逼心窝而来。据前面一个旅游团队的导游介绍,如果在早晨来此,万道霞光之中,常可见一道道彩虹横卧山谷,将诺日朗瀑布渲染得更加丰姿卓越,妩媚动人。 从这位导游的口中,我还听到了关于诺日朗瀑布的动人传说。相传很久以前,这里是没有瀑布的,瀑布的顶部平平整整,就像一个天然的平台。有一年,远游归来的扎尔穆德和尚给人们带回了贝叶经、铁犁铧和手摇纺车。美丽聪慧的藏族姑娘若依果在扎尔穆德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使用纺车纺线。心地善良的姑娘为了让更多的姐妹都来学习这门手艺,便将纺车架在三条沟交界的平台上。过往的姐妹很容易看到,很多人都纷纷前来观摩学习。因此这里又叫“纺织台”。凶残的头人罗扎认为若依果是在搞歪门邪道,笼罗人心。便带着一帮家奴来到纺织台,残忍地将无辜可爱的姑娘踢下了山崖。正在这时,突然山洪暴发,洪水滚滚而来。瞬间就把罗扎和他的帮凶卷下了悬崖。昔日姑娘的纺织台于是就成了今天的诺日朗瀑布。 关于这则传说,我没有去考究它的来历。将美丽迷人的若依果葬身崖底,未免显得过于残酷,这一方面似乎也在告诫人们,人世间纵然遍布了美好动人的事物,但罪恶与丑陋从来就没有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罗扎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但或许还有千千万万个罗扎正在逃匿或已经逃匿了惩罚。 只有诺日朗瀑布还在日复一日地奔流。一面深情地讴歌着心爱的姑娘,一面愤怒地控诉着可憎的罪恶。 突然觉得九寨沟确实是一个构造情节的高手。兴奋与抑制,高潮与低谷,动与静,美与丑……全在她一手的策划与掌控中。 三 到了长海,头顶已不复有飘忽的雨丝。本来就已十分洁静的天空,更显得清澈明亮,一尘不染。站在观景台上,有朔风扑面而来。虽有游丝一般的冷意,却清爽得沁人心脾。在海拔3000余米的高处,长海显出了她远离尘世的清寂与孤傲。这片深遂的水域,九寨沟最大的海子,静静地偏安于重峦叠嶂的山谷之间,处子似地维护着自己绚丽迷人的梦幻。一路上来,其他海子几乎都能一眼见底,只有这里,却潜藏了别样的美。幽深与迷蒙,开阔与羞涩,无不显露着她的可爱与神秘。两边山上苍杉巍巍,植被密布。置身其间,仿佛已至蓬莱仙境。 长海对面,雪峰皑皑。冰斗、U字谷等冰川景观,巍峨壮丽,直逼眼帘。作为九寨沟五绝之一的雪峰,更像是康巴文化的绝好象征,长年屹立在九寨沟的最顶端,直指苍穹,静静地守护着这一方秀丽的山川。 猎猎的风中,我仿佛看到了水中正舞动着成百上千的经幡,像神灵一样轻拔着我的心。虽然我知道,作为凡人,没有谁可以真正站到人生的高处腑瞰尘世。可是,当我不经意回首的那一瞬息,我确乎感到了自己的超凡与脱俗。来路已隐没在连绵起伏的林涛之中,而我,正默默地伫立于来路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