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1965年颁布新移民法案以来，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次移民高潮，移民数量从20世纪70年代后持续不断上涨，到21世纪，新来合法移民每年总数都超过一百万。与前两次移民浪潮不同，此次浪潮中的大多数移民来自拉丁美洲和亚洲，而不是欧洲。同时，大量非法移民涌入美国。据估算，目前美国非法移民的数字在1200万左右，其中约76%为拉美裔移民（包括59%墨西哥人）。庞大的拉美裔和亚裔移民人口在20世纪80年代已开始引发部分美国人的忧虑，21世纪美国经济步入衰退期，进一步激发了保守人士的排外情绪。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美国国内更是把非法移民问题和美国国家安全相联系，普遍呼吁政府实行移民制度改革，限制非法移民的数量。由于移民政策改革触及美国国家安全和公民权利，经济发展和维护法治等核心价值观之间的矛盾，美国自20世纪末以来针对移民问题，尤其是非法移民问题，掀起了一场持续至今的讨论。如今，移民问题已成为美国首要的政治和社会问题。
美国电影《穿越国境》是在上述社会背景下拍摄的写实作品。电影导演兼编剧韦恩·克莱默于1986年从南非移居美国，14年后终于获得美国国籍，亲身经历了从移民到公民的漫长归化过程。他决定以最近几年见诸报端的真实事件为素材，借助移民故事相互交叉的手法，来表现非法移民在美国新移民执法环境下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以及为此所付出的沉重甚至是惨痛的代价。影片中的移民分别来自墨西哥、伊朗、韩国、英国、澳大利亚、孟买等不同国家和文化区域，他们通过偷渡、避难和非法滞留等途径来到美国，追寻美国梦。然而，要成功立足，他们必须躲过移民和海关执法局的追查，逃脱被遣返的噩梦。然后，要找到工作以维持生计。而要最终归化为美国公民，永久摆脱遣返的威胁，仍需要漫长无望的等待。追寻梦想，穿越障碍，是整部电影的核心主题。电影标题“CrossingOver”既包括对国境的穿越，也包含非法移民不得不穿越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每一道都可能意味着挫折、危险，甚至失去生命。在美国新的安全环境下，非法移民面临着怎样的挑战？现实和梦想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这是笔者要结合影片探讨的问题。
一、穿越国境
正如电影《穿越国境》所示，大部分非法移民通过申请旅游、留学、工作签证等方式留在美国，另外一部分非法移民（每年约10万名墨西哥人）直接跨越美加和美墨边境进入美国。由于墨西哥移民数量庞大，占非法移民半数以上，很多人指责美国政府边境管理不利是导致非法移民不断涌入的主要原因。西南边境各州和反对移民呼声的压力促使美国联邦政府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采取一系列加强边境控制的措施，包括增加用于边境执法的资金投入，增加边境执法人员数量，修筑美墨边境的隔离设施，增加地下传感器等。2001年9·11事件引发的不安全感进一步激发了美国政府和民众加强边境控制，及早把破坏因素拒之门外的决心。根据小布什2001年10月签署的《爱国法案》，凡经检察官认定为潜在恐怖分子的外国人都可不经听证迅速遣返，这一规定导致边境遣返的规模和速度大大提高。第二年初，负责边境管理的美国移民归化局的人数增加到4.9万人，其财政预算增加了12亿美元。同时，美国国会认为移民归化局的力量不足以应对当前严峻的移民形势，于2003年成立国土安全部，在其下设专门负责执法的移民和海关执法局，与海关、海岸警备队一起担负边境安全的责任。此后，美国联邦政府多次通过决议，不断增加边境人员和执法调查人员，扩建边境拘留场所，更新边境侦查技术，加大边境基础设施（隔离墙、网）建设。这些控制措施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非法移民数量继续大规模增长的势头，却并未大幅减少非法移民的数量。
由于全球经济自由化进一步拉大贫富国家之间的差距，生活在如墨西哥这样的贫穷国家的人们依然千方百计地穿越边境，寻求更好的生存条件。对于想进入美国的墨西哥人来说，美国政府加强边境控制的措施只不过增加了他们穿越边境的成本。电影《穿越国境》中的墨西哥女子米莱娅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非法过境中的一员。为了给年幼的儿子一个在墨西哥永远无法实现的美好未来，她留在美国，在洛杉矶一家制衣厂打工，并在遭遇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突袭被遣返后，再次偷渡过境。结果执法局在边境沙漠发现了她的尸体。米雷娅的故事每天都在现实中上演。边境隔离网加大了过境难度，出现了更多的蛇头组织，从偷渡客赚取更多的费用，其收费从1990年平均每人189美元上升到2009年平均每人1500美元。为避开巡逻频繁和建筑铁丝网栅栏的地段，大量移民避开加州边境，转向亚利桑那州偏僻、荒凉、干燥的沙漠地带。因偷渡溺水、沙漠高热、执法冲突而死亡的人数也随之上升。该数字从1993～1994年期间每年180名，上升至2000～2005年期间每年360名，2005年更是高达463人。据估计，在1994年到2006年间，约4000名非法移民在过境时丧失生命，而媒体和学者研究所列数字只表明已被发现的死亡人数，美墨边境实际的偷渡死亡人数要远高于这一数字。
二、遭遇遣返
即使移民们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幸运地到达梦想之地，仍然面临被遣返的危险。在电影《穿越国境》第一个移民执法的镜头中，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对洛杉矶制衣厂发动突袭，关押并遣返了米莱娅和其他非法移民。美国国内一些学者和民众认为，非法移民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关键原因源自不负责任的大公司，大公司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构成了对非法移民越境的激励机制。因此，惩罚雇佣非法移民的雇主是美国国内执法的主要目标。执法局经常对建筑工地、肉类加工、制衣工厂等非法移民集中的行业发起行动，一次可抓走几百名非法移民。在2006年后连续几年内，被关押的非法移民人数每年达44万人次。据统计，自2000年以来，被遣返的非法移民数量逐年增加，从2000年被遣返的116000多人，持续增加到2011年近397000人。
在被遣返的非法移民中，边境遣返约占11.6%，被遣返后反复非法入境的占19.6%，在美国有违法行为的占54.6%。上述执法局突袭工厂行动中抓捕的非法移民被自然认定为犯有伪造身份罪。为找到工作，租买房屋，申请驾照等在美国居留的移民必须拥有社会保障号码，因而，通过伪造姓名或利用他人身份而获取虚假社会保障卡，成为非法移民普遍采取的生存手段。据统
计，非法移民上缴的社会保障金截至2007年已达到1200亿美元到2400亿美元之间，仅2007年一年，该数字就高达120亿美元。这一年大约560万非法移民工人上缴了社会保障金，占非法移民工人总数的三分之二。为适应这一庞大需求，伪造移民文件和证件的行业在移民聚居区应运而生。影片中，开复印店的哈维尔·佩德罗扎，通过伪造虚假移民文件来赚取外快，来自澳大利亚的女演员克莱尔·谢帕德，为申请绿卡而前去交易。这正是对当下美国非法移民问题的反映。
然而，非法移民的虚假身份随时可能暴露，他们不得不隐瞒身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影片中，来自英国的年轻音乐家加文·科塞弗在美国滞留，为在一家犹太学校工作，假装是犹太教徒。幸运的是，学校请来考查他宗教知识的犹太教拉比（犹太教仪式的主持或教会领袖）没有揭露他对犹太教的无知，但要信奉无神论的加文答应学习犹太教知识。加文要继续在美国居留，需要改变信仰，保住他的工作。
在美国新的执法环境下，非法移民更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1996年美国国土安全部和社会保障局共同启动“电子核查工作资格项目”，鼓励雇主把求职者的纳税等信息输入网络电子数据库，核查其身份。该计划要求与联邦政府有合同关系的雇主必须参加，其他商家可自愿加入。目前，已有387000家企业加入，且以每周1200家雇主的速度递增。此外，一些移民比较集中的西南各州，如亚利桑那州、密西西比州等，通过法案，规定对拒绝核查求职者资格的雇主施以惩罚，严重者处以吊销营业执照的惩罚。计划实施以来，非法移民的生活更加困难。一些雇主一方面不愿放弃使用非法移民廉价劳动力，另一方面又不想受到惩罚，因此会采取隐瞒的手段，把非法移民从工资单上除名，把他们转入地下状态。这样一来，非法移民的工资和福利便无从得到保障。
除加强边境控制和国内执法外，美国移民归化局（后重组为移民和海关执法局）还在9·11后加强了对外国留学生的跟踪和调查，以排查恐怖主义嫌疑分子。移民归化局跟联邦调查局工作人员一起，在2001年造访了200多所学校，调查中东留学生的表现。这种对学校的大规模调查，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影片中，孟买女学生塔斯利玛的遭遇是对这一政策结果的写实。15岁的塔斯利玛在课堂陈述中表示，9·11劫机者同样为人父母兄弟，若非被逼无助，如何会发动自杀袭击。一个中学生能够对悲剧事件的根源进行深入理性的思考，并提出独立的见解，符合美国人一贯宣扬的价值观念和教育目标。然而，在恐怖袭击之后的美国，此类言论被公认为同情恐怖分子、背叛美国的表现。塔斯利玛因此遭到同学们的鄙视和辱骂，并招致联邦调查局的上门搜查。搜查结果，包括塔斯利玛房间装饰、日记、登录某伊斯兰网站的电脑记录以及探讨自杀伦理的学校作业，都统统被看作是具有恐怖主义嫌疑的依据。疑似恐怖分子的结论意味着塔斯利玛除了被遣返孟加拉，别无选择，而对于3岁便随父母移居美国的塔斯利玛而言，孟加拉早已是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最终，妈妈陪塔斯利玛遣返孟加拉，爸爸和另外两个孩子留在美国，一家人从此天各一方，这是现实生活中许多遭遣返的移民不得不承受的悲伤代价。
三、归化的希望
非法移民要实现摆脱遣返的阴影，正当享受各项社会保障和福利，参与美国政治生活，其根本途径，也是惟一途径，是成为美国公民。然而，根据美国《移民和国籍法》，外国人归化为美国公民，必须拥有永久居留身份，即绿卡。大多数移民都要通过常规程序，即持有绿卡5年及以上（若与美国公民结婚，则为三年），年龄在18岁或以上，未曾有过违法记录，向美国国土资源部下属的公民身份和移民服务局申请美国公民身份。绿卡，是成为美国公民的必经之路，也是众多非法移民梦寐以求的保障。
申请绿卡的过程，漫长而复杂。其方式主要有三种：亲属关系、工作关系、难民身份。根据家庭原则，凡年满21岁的美国公民都可以为配偶和直系亲属，包括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申请绿卡。绿卡持有者的配偶和未婚子女也可以申请绿卡。由此可见，该项规定只适用属于美国公民配偶和亲属的合法移民。对于非法移民而言，即使作为美国公民或永久居留移民的配偶或亲属，仍然难以成功申请绿卡，因为每位申请绿卡的移民都必须出具出入美国的记录。而无论移民是以非法滞留还是偷渡方式留在美国，都无法出具以上文件。如果在申请绿卡时，非法身份暴露，则面临遣返的命运。要申请绿卡，非法移民必须离开美国，返回母国，申请签证。然而，非法移民一旦离开美国，最少三年，或者10年内不得回到美国。因此，即使是作为美国公民亲属或配偶的非法移民仍然难以申请绿卡。很多无依无靠的非法移民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美国出生的子女身上，然而只有21岁及以上的美国公民才有资格为父母申请永久居留身份，他们必须经历漫长的等待。因此，非法移民依靠家庭原则获得绿卡的希望极其渺茫。根据工作关系申请绿卡的情况主要有三种：在高技术领域和某些领域有特殊才能和贡献的移民则被赋予优待政策，可提出个人申请。另外，凡是来美国投资，创造新工作机会的企业家和投资者都可申请绿卡。然而，在低技术领域，移民须在雇主提供永久性工作的情况下才可以提出申请，并且雇主须向美国劳工部获得证明，表明在移民受雇地区，确实没有美国工人能够、愿意并且有资格从事该项工作，而且没有美国本土工人被受雇移民所取代的情况出现。
此外，申请绿卡的过程非常漫长。美国公民身份和移民服务局每年颁发的绿卡都有名额限制，对于一些来自移民输出大国的移民，等待期可达十年甚至二十年。在这一期间，移民只能通过不断更新或延长短期签证留在美国。影片中的女演员克莱尔不堪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决定接受移民官员科尔·弗兰克尔提出的性交易。克莱尔不惜用出卖自己尊严和肉体的方式来交换绿卡，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非法身份给移民们所带来困扰和考验。最终，这场交易败露，克莱尔因伪造身份罪面临遣返，科尔则失去了工作和家庭。
对于既无美国公民配偶又不属于高技术人才的非法移民而言，他们惟一的希望是美国政府颁布大赦。美国政府曾通过《1986年移民改革与控制法》，规定在1985年5月1日至1986年5月1日在农业行业工作
90天的非法移民可获得赦免，最终可以申请绿卡。此外，凡自1982年1月1日起居住美国的非法移民可在法律生效18个月内申请临时合法身份，一年后可申请绿卡。1986年后约300万非法移民通过上述两项计划获得合法身份。这一赦免法案燃起了非法移民心中的希望，他们期盼美国国会再来一次赦免，解决大批移民非法居留的问题。自20世纪90年代，随着非法移民的大量涌入，美国国内关于进行全面移民政策改革，提供非法移民合法化渠道的声音不绝于耳，无论是2004年，还是2008年的总统大选，移民改革都是核心话题之一。然而，小布什总统在2004年1月提出的改革方案，参议院爱德华·肯尼迪和约翰·麦肯恩在2007年所提议的非法移民合法化和客籍工人计划，以及奥巴马2010年推动的梦想法案都未被国会通过。许多人期待已久的赦免法案化为泡影。
目前，如何解决非法移民的问题，已成为令美国官员进退维谷的难题，为拉拢拉美裔移民选票，奥巴马政府2012年6月15日宣布了一项针对非法年青移民的行政命令，国土资源部不再遣返16岁以前赴美、在美国连续居住至少5年、年龄不超过30岁、无犯罪记录的非法年青移民。据估计，该举措将帮助80万年轻人走出阴影，实现就业、获取驾照或考取职业资格等基本生存条件。虽然该举措暂时缓解了一部分非法移民的困境，但这并非赦免法案，也无法帮助非法移民获得绿卡。
四、结语
电影《穿越国界》通过一个个非法移民的写实故事，表现了21世纪非法移民在美国移民法案和执法框架下所面临的困境。缺乏合法身份意味着生活在地下状态，难以就业，无法享受社会福利，不能参与政治生活，甚至不能开车。一旦遭到遣返，则难以重返美国，这常常意味着与亲人的长久分离，甚至再次跨越国境的死亡威胁。然而，即使是少数得到赦免，最终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移民，他们仍然面临文化冲突和种族矛盾的障碍。影片用伊朗移民故事的极端事例，表现了移民要应对的同样难以逾越的文化冲突障碍。同为移民和海关执法官的伊朗移民哈米德，兄弟两人与父母一起移民美国，一家人遵循传统的伊朗风俗和价值观念。然而，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妹妹，秉持恋爱自由的观念，不顾家庭的坚决反对，与已婚的哈维尔疯狂相爱。传统的父亲派哈米德的哥哥前去恐吓二人，令二人断绝关系，不料哈米德的哥哥碰巧看到二人亲密的场面，已经内化为本能的母国的价值观念与眼前的一幕发生了激烈的冲撞，导致他在情绪失控之下枪杀了二人，酿成悲剧。影片选取这一极端事例，旨在表明移民们在文化融合层面所面临的最后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非法移民即使经历千辛万苦，最终成为政治意义上的合法公民，也远非实现他们的美国梦，要克服母国和美国之间的文化差异和种族冲突，仍需要极大的韧性和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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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娟（1975—），女，山东烟台人，硕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国社会文化。
